奥布里执事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侧身示意艾歌进入。
房间里的光线比走廊明亮许多，三面高大的拱窗将阳光慷慨地请了进来。埃利乌斯·克罗夫特院长坐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后，正用一块柔软的绒布擦拭着那副的眼镜。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啊，艾歌小姐，请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高背椅，“希望没有太过打扰你的课程。”
“没有，院长先生。”艾歌依言坐下，姿态放松而不失礼节，目光平静地迎向院长。
“上午的《大陆通史》刚结束，时间刚好。”
她将装有笔记本和笔的小包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搭着。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她努力控制着呼吸。
压力山大。
“那就好。”
院长温和地笑了笑，双手交叠放在光洁的桌面上。
“适应得如何？昨晚睡得还好吗？”
这是在试探我吗？
自从早餐时听到了关于昨晚的流言后，艾歌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承蒙您关照，睡得还行。”
埃利乌斯依旧保持着笑容，看得艾歌心里发毛。
“不必紧张，孩子。只是例行谈话，学院对每一位展现出特殊天赋的学生，都会给予额外的关注和引导。”
来了。
艾歌心想，看来还是因为昨天的事。
“昨天的测试，确实令人印象深刻。”院长缓缓说道，“感觉如何，艾歌小姐？有没有什么不适或特别的感受？”
“除了消耗有些大，醒来后有些疲惫，并没有特别的不适。”艾歌回答得清晰简洁，略去了噩梦的事。
“很好，学院会为你安排专门的导师，帮助你理解并驾驭这份天赋。”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啜饮了一口。
艾歌的呼吸不由得一顿。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和杯碟轻微的碰撞声。
“不过，”院长放下茶杯，话题似乎轻轻一转，“天赋之外，我更好奇的是……你本身，艾歌·普利兹姆小姐。”
艾歌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抬起眼，对上院长平静的目光，其中仿佛有微光流转。
“从遥远的东方，跨越被风暴隔绝的绝望之海，经历丧亲之痛，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独自进入一所同样陌生的学院。”院长的语速很慢，“这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能告诉我，是什么驱动你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仅仅是为了接受更好的魔法教育，只是为了履行你母亲的安排？”
问题回到了昨晚她编的那个悲伤故事上。
院长没有直接质疑故事真假，而是以一个个问题的形式。
如果她圆过去了，那么万事大吉，如果出现了前后矛盾或者逻辑上的漏洞，她就只能愉快地打出GG了。
好消息是，问题是在她的谎言基础上提出的，在没有被识破前，她拥有绝对的解释权。
艾歌没有立刻回答，整理起思绪，看上去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是的，院长先生。母亲……她希望我能在这里找到目标。关于魔法，关于世界。”她轻声说，“这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院长静静地听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衡量。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语气依然平和，却让艾歌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艾歌小姐，我有一点不太明白。”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少了几分长者的慈祥，多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冷酷。
“你之前说过，你父亲去世前，留下了一笔能让你们母女在王国初步立足的钱财，一个西方姓氏，甚至……
我猜，还包括了圣弥赛亚学院的入学资格与初期费用？”
院长微微偏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一切，单靠一位在东方研究古籍的学者父亲的临终安排，是否……稍显过于周密和周全了？”
艾歌感到喉咙发干。
的确，恶魔们确实把一切都安排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仓促的临终托付。
“父亲……他预感到旅途艰险，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她咬了咬唇，重复着早先的设定，“变卖了所有家产，听母亲说，他还拜托了朋友和船上的其他人……”
管他呢，先甩锅给无法选中的人再说。
“变卖东方家产所得，如何兑换成能在鲁特根王国流通的货币？跨越重洋，又如何确保钱财安全？”
院长轻轻打断她，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却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
“至于友人……能在西方大陆为你们做到这一步的人，关系想必非同一般。不知那些慷慨的友人尊姓大名？或许，学院也该对其表示感谢。”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艾歌的后背。
怎么办？怎么回答？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
艾歌知道这种时候，越回答这些琐碎的细节，故事的逻辑就越会混乱，爆了是迟早的事。
你问我那咋办？
艾歌心一横，欸，那我不回答就是了呗。
开摆！
“抱歉，院长先生，父亲的友人具体是谁，我无从得知，至于您提到的货币兑换……难道这片大陆，不认可黄金与白银本身的价值吗？”
艾歌收敛笑容，语气带上了一点反问的力度，这话夹枪带棒，似乎是在情绪驱动下，对持续不断的试探和怀疑作出的下意识反应。
话一出口，仿佛自己也意识到了语气过头，艾歌深吸一口气，迅速垂下眼帘，手指在膝上收紧，声音放轻了许多：
“抱歉……我失态了。只是……这些问题，总让我想起父母……”
“抱歉，孩子，是我该道歉。我问得过于琐碎了。”埃利乌斯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我并非在审判你，也无意挖掘你不愿提及的伤痛过往。请原谅，这是为了学院我不得不做的事。”
这是不问了？
艾歌怔住了，有些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院长身体向后，靠在高背椅里，目光越过艾歌，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非黑即白，圣弥赛亚也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他缓缓说道，“学院之外，大陆之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势力、结社、信仰……以及，交易。
有些光明正大，有些则潜伏在阴影之中。人们为了知识、力量、权力，或者仅仅是生存，有时会做出不得已的选择。”
艾歌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知道了？他知道恶魔的事？
不……听他的语气，似乎……
“我见过太多人，”院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艾歌，眼神复杂，“他们或因走投无路，或因对真理的偏执，或因至亲之人陷入绝境，而不得已求助某些盘踞在阴影中的存在。”
完了完了。
艾歌仿佛已经看见监狱的铁门铁窗在向自己招手了，有些欲哭无泪。
“这些契约往往标榜着公平交易，许诺给予他们急需之物，金钱、力量、机会，再比如……一张给子女的圣弥赛亚学院的入场券。”
嗯，嗯嗯？
啊？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艾歌的心跳骤然失序。院长的推理方向……
“我是说，”院长的声音放得更缓，说出了他那近乎残忍的推测，“你的母亲，艾歌小姐。一位身患怪病的母亲，眼看自己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尚未成年的女儿。这时，若有某种存在向她递出橄榄枝……我检查了初名单，里面并没有你……”
他适时地停住，留下足够惊心动魄的想象空间，那双澄澈的眼睛如同明镜，映出艾歌陡然苍白的脸色。
当然，是艾歌猛掐自己的手疼的。毕竟，总不能笑出来吧？
院长猜得不能说是八九不离十吧，怎么说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巨大的荒谬感让艾歌体验到了坐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
话虽如此，戏还是要演完的。而且，这或许是个将计就计、转移注意力的绝佳机会。
艾歌狠下心猛拧自己的大腿，脸上顿时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
她别开脸，看向窗外灿烂到刺眼的花园，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有无声的悲伤慢慢在房间中散开。
良久，她才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气音，处于哽咽的边缘：“请您……别说了。”
什么都没承认，却又像什么都承认了。
院长深深叹了口气，放缓声音说道：“抱歉，孩子。如果我的猜测接近真相……
那么，那份协议的约束力，很可能随着你母亲的离世，部分或完全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身上出现的异常或许与之有关。”
艾歌慢慢转回头，眼眶微红，眼神中交织着恐惧与茫然。
掐得太疼了……艾歌眼皮一跳，她发誓，下次演这种戏码绝对不能太追求节目效果。
“艾歌小姐，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的到来背后，存在着某种不得已的协议，而你本人，对此感到困扰，甚至恐惧……圣弥赛亚，或许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院长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充分沉淀。
这走向怎么感觉不大对……？
艾歌痛感还未下去的脑中一片轰鸣。
似乎看穿了她的震惊与犹豫，院长双手交握，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速也稍微加快，展现出他不容辩驳的魄力。
“当然，任何帮助都不是无条件的，尤其当涉及到那些隐秘存在时。”他的眼睛紧盯着艾歌，仿佛要看清她脸上细微的变化，“我们需要信息。关于与你签订协议的是谁，它的目的，它影响现实的方式等等。
我们需要一个……身处其中，却能保持清醒，并愿意站在学院立场的人。”
他着重地加重了“学院”这个单词的发音。
这不就是双面间谍吗？！
听上去不错。艾歌抿了抿唇。
她的确不想心脏里随时有一颗定时炸弹，也不想天天顶着随时会be的危险过她的卧底生涯。
如果可以，她宁愿找个地方躺平过完平淡的一生。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阳光随着太阳的运动在地毯上缓慢偏移。窗外花园里，鸟儿鸣叫得正欢，不时还有学生的欢声笑语传来。
但……她凭什么能相信埃利乌斯院长？
她不信学院找不出第二个埃利乌斯所想要的那一类人。
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她不敢赌。
风险与机遇在艾歌心中激烈交战。她不能立刻答应，但也不能断然拒绝。
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更多信息。
“院长先生，”艾歌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经历巨大冲击后的苍白和一丝动摇的希冀，“我……我需要时间考虑。这太突然了，也……太危险了。”
院长看着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当然，孩子。这是一个需要慎重权衡的决定，我不会强迫你立刻答复。”
他站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走到艾歌面前，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艾歌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回去好好上课，好好生活。”院长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不必有太大压力。这个提议，现在只有你我知道。当你考虑清楚，或者……当你遇到无法独自应对的麻烦时，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
他走回书桌，拿起一张空白的卡片，用羽毛笔快速写下一行字，递给艾歌。
“这是我的私人联络方式，在自治领范围内，注入一点点魔力即可激活，它能直接联系到我。”
艾歌犹豫片刻，最终接过了那张质地特殊的卡片，上面是院长优雅的字迹，隐隐能感受到其背后深奥的魔力流动。
“祝你好运，艾歌小姐，”院长最后说道，目光深邃。
他按了一下桌边的铃。片刻后，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奥布里执事安静地出现在门口。
“奥布里，送普利兹姆小姐回去。”院长吩咐道。
“是。”
艾歌站起身，向院长行了一礼，握紧了手中的卡片，转身跟着奥布里执事离开了办公室。
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手心冷汗涔涔。控制不住地开始复盘，院长的每一句话都还保留着新鲜的印象，在她脑中不断回响。
双面间谍……
唉，她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