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载。过量。
艾歌几乎不需要刻意去想象。
昨天那几乎将她吞没的失控感，此刻回忆起来仍带着清晰的战栗。
这感觉可太鲜活了。
她依言将手悬在那盆灰绿色粘稠物的上方，闭上眼。几乎在闭眼的瞬间，那濒临极限的感觉便汹涌而来。
盆中那令人不适的粘稠水体，猛地向内坍缩了一瞬！就像被无形的巨力从中心攥紧。
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从水面之下爆开！像是粘液内部的结构在某种压力下急速崩解、汽化。
原本灰绿色的水体颜色骤然加深至近乎墨黑，然后，就在众人的视线之下，那粘稠的物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蒸发，化作一缕缕带着刺鼻气味的灰黑色烟雾，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石盆的底部没一会儿便露了出来，残留着一圈圈污秽的深色水垢，以及少量无法蒸发的残渣。
“天哪……”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
与此同时，顺着艾歌悬空的手掌，一股强烈的灼烧感倒卷而上！
差不多了。
她在心中默念。按照之前的流程，莉雅该出声制止了，或是用魔杖轻点盆沿，让这小小的演示归于平静。
她有意识地收敛心神，试图缓和那种异样感。
可预期中的制止声并未传来。
鼻腔里的酸臭味更浓了。手臂的灼痛越发清晰，带来针扎般的细密触感，一寸寸地向上蔓延。
莉雅就站在艾歌身侧，始终沉默。
果然……没安好心。
是想看我能撑多久吗？还是另有所图？
艾歌维持着闭目的姿态，却不再加深意念，主动让那股奔涌的力量放缓。
“老师？”她适时出声问道，声音里带着疑惑，仿佛在困惑是否该继续下去。
莉雅的视线落在她悬空的手和盆中干涸的污渍上，停留了足足两秒。
她的魔杖仍插在风衣口袋里，没有抽出的意思。
水已近乎蒸干，似乎也没有干预的必要了
“够了。”
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艾歌立刻彻底收敛心神，切断那无形的联系，同时睁开了眼睛。手臂上残留的灼痛感让她轻轻吸了口凉气。
眼前，石盆里的水几乎全干了，只剩一点粘稠的残留物附着在盆壁上，散发着淡淡的焦臭。
“很出色的……掌控力。”莉雅的目光扫过她，语气平淡地扔出一句称赞，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故意延迟叫停的人不是她一样。
“水抗拒着你的过载，但又不得不接受了它。在排斥达到极限前，你能及时稳住，没有让局面进一步失控或伤及自身。对新生而言，很了不起。”
啧。
听上去真不舒服……
艾歌垂下眼帘。莉雅这话表面上是夸奖，实则只是把其袖手旁观的责任轻轻放下罢了。
不过，自己这具身体的魔力……确实很强。
艾歌微微颔首，退后一步，回到了学生行列中，悄悄活动起仍有些发麻的手腕。
“下一个。”
课程继续，当大多数人都体验过错误的接触后，场上弥漫开一种疲惫与亢奋相交织的氛围。
莉雅重新踱回场地中央，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根卷烟。
苍白的面容在青灰色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而情绪各异的脸。
“记住刚才的感觉。”她的声音微哑，“安全施法的第一步，就是学会辨认这些警告的信号，然后……”
光辉洒落，清水再度从盆底汩汩涌出，咕咚咕咚，漾开了一阵阵涟漪。
“找到能让要素接受的区间。”莉雅说，“每个人的施法都有自己的安全区间。你们未来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区间。”
她顿了顿，一阵冷风掠过水面。
“最后，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可能是现在，可能是以后，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莉雅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也请记住今天这盆水的下场。”她吐出一口烟雾，“学院的地下，埋着一件从深渊回收来的遗物。它能中和腐化，但代价……我猜你们不会想知道。”
场下一时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压低了。
“下课。”
莉雅将手插回风衣内侧，转身就走，风衣下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莉雅刚转过身，场上凝固的空气顿时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轰然炸开！喧哗、议论、惊叹、后怕的声音疯狂交织在一起，几乎掀翻涌泉庭上方的宁静。
“我的天，刚才普利兹姆小姐那一下……她到底怎么做到的？！那水都快烧开了吧？！”
“艾歌就是这么厉害！”露比挺起小胸脯，与有荣焉地反驳道。
“那水都快变成炭了吧？太吓人了！我还以为真的要出事了……”
“波克兰老师到底是什么来头哇？”
艾歌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融入周遭嘈杂的声浪。她微微垂着眼，舌尖仿佛还在咀嚼莉雅最后那句话里冰冷的余味——
深渊回收的遗物？
恶魔给她的那些庞杂资料里，似乎有零星的碎片提到过类似的东西……
思绪流转间，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不远处的异常。
达芙妮·阿什洛德仍僵在原地，没有随人群移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跟班的簇拥下立刻离开。
她像一尊突然被抽走所有色彩与生气的石膏像，直挺挺地立在原地，面对着那盆已恢复清澈的涌泉水。
不对劲。
艾歌微微蹙眉。
达芙妮翡翠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水面，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她的嘴唇抿得死白，几乎不见血色，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她几乎是这堂课上表现最差的人，不说艾歌，甚至连她看不起的皇室成员边上的那个跟班都比她强。
四周尚未散尽的窃窃私语中，隐隐约约有无形的刺正一根根扎向这位向来骄傲的大小姐。以往环绕她的敬畏或羡慕，此刻似乎掺杂了别的东西。
在嘲笑我吗……
凭什么？凭什么？
“阿什洛德小姐？”她身边一个穿着精致的跟班少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安。
达芙妮没有回应。
不是这样的，她的能力绝不止这样……
达芙妮像是终于从某种僵直状态中挣脱出来，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在周围不少尚未离开的同学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突然迈步——
几乎是有些失态地，她快步再次走向了那座石雕涌泉。
“阿什洛德？”已经走到场地边缘的莉雅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停下脚步，回过头，眉头瞬间拧起。
达芙妮对莉雅的呼唤恍若未闻。她径直走到石盆边，将自己的右手再次悬在了那清澈的水面上方，动作快得带着一股撒气的劲儿。
“我想再试一次。”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没有看莉雅，而是死死盯着水面下自己微微颤抖的倒影，“让我……再试一次正确的！刚才只是意外，只是我没掌握好节奏！我能做到！”
“停下。”莉雅的声音陡然降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现在的精神波动紊乱，情绪不稳定，立刻离开那里。”
“我能做到！”达芙妮猝然拔高了声音打断她，语调里迸出一种尖锐的、近乎偏执的执拗，“我在家族的藏书室里看见过！有些古老的笔记提到，真正纯净稳定的水之要素，才是进行深度共鸣的最佳介质！
刚才我只是……只是被之前的失败干扰了状态！我需要一次成功的体验来修正它！”
“阿什洛德，我以课程讲师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停下，后退！”
莉雅的声音已经如同坠入了冰窖，她的手迅速探向风衣内侧，魔杖的末端寒光隐现。
“这不是请求。你现在根本不是在尝试共鸣，你是在用情绪蛮干！”
“我能控制！”达芙妮几乎是尖啸出声，同时猛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外界声音隔绝。
“达芙妮·阿什洛德！”莉雅厉喝，魔杖已然抽出半截，尖端指向石盆方向。
但已经晚了。
就在达芙妮闭眼、将全部紊乱而激烈的意念强行压向水面的刹那——
“咕噜……噗！”
石盆中原本平静清澈的水面，骤然像是被投入烧红烙铁般剧烈沸腾扭曲！沸腾中，整个水面都被疯狂地翻搅起来，水面甚至诡异地向上凸起、塌陷，形成一个个短暂而怪异的漩涡和空洞。
水的颜色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剧变，从透明变成浑浊的灰，再变成不祥的暗紫色！像是铁锈、腐肉和甜腻香料混在一起燃烧般，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然扩散开来！
“呃啊——！”
达芙妮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她悬在水面上的右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健康的血色，皮肤变得灰败黯淡。
更可怕的是，一条条细密如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正从她的指尖快速浮现，如同有生命的血管或根须，狰狞地向上蜿蜒，已经爬过了手腕！
那些纹路所过之处，皮肤仿佛失去了生机，变得僵硬无比。
“腐化！是腐化！”有见识稍广的学生惊恐地尖叫出声。
“所有人！立刻后退！远离水源至少三十步！快！”莉雅瞳孔骤缩，厉声高喝的同时，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疾冲了过来，魔杖完全抽出，顶端开始凝聚危险的湛蓝光芒。
大部分学生连滚爬爬地向后逃去，现场一片混乱。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达芙妮，似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状态，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她双眼紧闭，眉头紧锁，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却在极其快速地、无声地翕动着。
她在念诵什么！她在试图用某种强制性的咒文或家族秘法，去掌控那正在疯狂腐化并反噬她的水之要素！
这家伙疯了么？！
艾歌清晰地“看”到，达芙妮脚下的石板地面深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脉动。
似乎某种存在于更深层维度的、庞大而污秽的“存在”，被达芙妮那混乱而强烈的意念和正在形成的腐化隐隐唤醒了，正从沉眠中泛起一丝涟漪。
这就是莉雅所说的……埋藏在地下的深渊遗物？
它被腐化的气息唤醒了？
更让艾歌毛骨悚然的是——
“嗡嗡……”
她自己也猛地感到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颤动！仿佛那地底的深渊遗物不仅感知到了达芙妮引发的腐化，也将某种探测的波动，扫过了站在附近的她！
她也被锁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