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边缘，那些深红色的帷幕、木偶关节和钟表指针的幻象再次浮现，接着疯狂闪烁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急促，仿佛在发出尖锐的警报。
荒谬的是，在这极度混乱和危险的时刻，面对那来自地底深渊的颤动，艾歌的第一反应竟是一丝诡异的安心感。
就像到家了一样。
等会儿？
家？
哪个家？
地狱那个家？！！
艾歌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从那股诡异的归属感中挣脱出来，冷汗顿时浸透后背。地狱的共鸣？开什么玩笑？
而场上，达芙妮的情况已急转直下。
她手上的暗红纹路已蔓延至小臂，整条手臂呈现不自然的灰紫色，她本人的气息也在迅速衰弱，但嘴唇念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泪水从禁闭的双眼中渗出，于风中飘零，显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石盆中的水已完全变成翻滚的紫黑色浆液，腐臭冲天，并且那腐化的范围，正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石盆外的地面渗透。
再这样下去，不止达芙妮，整个涌泉庭，包括她自己，都要出大事了！
“艾歌？！艾歌你要去哪？！”露比惊恐的呼喊在身后响起。
艾歌已经顾不上解释了。一种强烈的本能预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的冲动驱使着她。
必须阻止达芙妮，现在！否则自己也逃不掉。
她绷紧全身肌肉，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冲向了石盆边那个已摇摇欲坠的达芙妮！
“蠢货！”
两声怒骂，一声来自正全力催动魔杖的莉雅，另一声，则来自疾冲的艾歌自己。
下一秒，艾歌已然欺近达芙妮身侧，右手并指如刀，凝聚起全部精神，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念，狠狠地拍在了达芙妮那只悬浮在水面上方的手腕内侧！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拍打声。
达芙妮闷哼一声，手臂被拍得一偏，她与那盆腐化之水之间那不断加强的联系，被这突兀而强力的一击生生打断！
与此同时，艾歌没有任何停顿，几乎是凭借本能，将自己尚未收回的右手，顺势悬停在了方才达芙妮手掌的位置。
她取代了达芙妮，直接面对了那盆充满恶意与混乱的紫黑浆液。
“哗——！！！”
仿佛烧红的铁块落入冰水，更剧烈的反应爆发！
紫黑色的浆液疯狂翻腾，试图将新的接触者也拖入腐化的深渊。
还好，没有地狱那么夸张。
然而，艾歌不敢放松，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去对抗腐化，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昨夜的梦中，自己面对那荒诞木偶戏时，升起的那个简单而强烈的念头
——停下。
还有刚才课程中，莉雅演示的，找到要素的接受区间去共鸣，而非强行命令。
水的理则是什么？是流动，是变化，是清洁与滋养的潜力……
腐化，是对这些理则的扭曲和污染。
那么，就将被扭曲的理则，轻轻地……拨回去。
她将全部意识，凝成一线，如同穿过浑浊的表象，直接触碰其中那被痛苦扭曲但尚未完全泯灭的、属于“水”的最基础的理则。
然后，艾歌以自己的意念为引，为那股被压抑的属于“水”的本真，提供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转向的力。
咕咚咕咚。
艾歌听见自己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石盆中，那疯狂翻腾的紫黑色粘稠浆液，猛地一滞。
紧接着，如同时间倒流，又像是被无形之手抚平，暗紫色迅速褪去，变回浑浊的灰黑，然后灰色沉淀，黑色消散……黏稠的质感变得稀薄，重新拥有了水的流动性……
最后，在一阵仿佛叹息般的声音后，石盆中的液体，恢复成了清澈见底的喷泉水。
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澈剔透，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那股冲天的腐臭气息，也如同被清风吹散，消失无踪，一缕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宁。
艾歌也终于没有再感受到来自地底的那股令人窒息的震动了。
呼……
达芙妮手上那些狰狞的暗红色纹路，在连接中断和腐化源被消除的双重作用下，停止了蔓延，但它们已经浮现的部分并未立刻消退，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盘踞在她灰败的皮肤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眼神涣散，双腿一软，就要向后倒去，被不知何时闪现到她身后的维斯塔稳稳地扶住。
“成、成功了……？”达芙妮艰难地喘着气，灰白的脸上因为脱力而毫无血色，但当她看到石盆中那清澈平静的水面时，涣散的眼眸里竟亮了一下，甚至嘴角扯起一丝虚弱的弧度，“我……我控制住……了？！”
“控制？”
一个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莉雅已经来到了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来不及先去查看因精神力过度消耗、此刻脸色苍白、微微摇晃着被露比扶住的艾歌，而是快步走到了达芙妮面前。
莉雅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那双眼睛里仿佛凝结着一场暴风雪，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害怕的低气压。
在所有人惊愕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莉雅毫无预兆地扬起了右手——
“啪！！！”
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达芙妮那尚且残留着笑意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下来的练习场上回荡，刺耳无比。
达芙妮被打得整个头都偏了过去，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脸颊。
她彻底僵住了，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身后的维斯塔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在远处的夏洛特，得到了点头首肯后，主动松开了手，后退半步。
火辣辣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达芙妮所有的感官。
“控制？”莉雅的声音比她的眼神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地凌迟着达芙妮的骄傲，“你以为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场给你展示天赋和韧性的舞台剧？你以为是你那充满情绪垃圾的蹩脚共鸣，最后关头力挽狂澜了？”
她猛地俯身，一把抓住达芙妮那只布满未消退暗红纹路的手腕，近乎粗暴地举到对方面前，强迫她去看：
“看看你的手！阿什洛德家的大小姐，看看这些腐化纹路！它们不是勋章，是耻辱！是你愚蠢的证明！”
达芙妮的脸由惨白转为涨红，又由涨红褪成死灰。
她被迫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丑陋的暗红纹路，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刺痛，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翡翠色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崩溃。
“你以为你在向谁证明？证明你流淌着高贵的阿什洛德之血？”莉雅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愤怒，每个字都像沉重的鞭子，抽打在达芙妮摇摇欲坠的精神上，“你证明的只有你的傲慢、你的无知、你对魔法本质毫无敬畏的愚蠢！你空有你父母传承给你的姓氏和天赋，却没有学到他们半分的严谨、责任和对力量的尊重！”
“我……我不是……”达芙妮试图辩解，声音细弱蚊蚋，破碎不堪。
“闭嘴！”莉雅厉声打断，松开她的手腕，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我没有兴趣听你的辩解。如果不是普利兹姆当机立断，冒着被连带腐化的风险打断你，以你的魔力，现在会是什么局面吗？”
她伸手指向四周：“这一整片涌泉庭，会被初步腐化污染，至少一个月无法使用，在场这么多人，全部要接受污染筛查，医疗资源、场地损失、教学进度延误，这些直接和间接的损失，
这些代价，你拿什么来赔偿？用你阿什洛德家的姓氏？还是用你那浅薄可笑的自尊心？”
达芙妮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我只是想做得更好……我只是不想……”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点理由。
“你想什么，根本不重要。”
莉雅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淡，却比之前的怒斥更加令人寒心。
她不再看达芙妮崩溃的脸，转而扫了一眼四周噤若寒蝉的学生们，最后目光落在被露比扶着的东方少女身上，眼神复杂了一瞬。
“现在，”莉雅重新看向达芙妮，声音不容置疑，“立刻，马上，去白塔报到。进行全面的检查。今天结束之前，我要看到你的详细检查记录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达芙妮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呆呆地点头。
“另外，”莉雅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本书，关于你是怎么恰好看到家族藏书室里，那些涉及高危要素操作和腐化风险的古老笔记的……
我觉得有必要和老师好好谈一谈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疏漏，让你能接触到那种东西。”
“老师”这个词从莉雅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特殊的意味。
“不……不要！求求您，莉雅，不，波克兰老师，求求您别告诉父亲……”
达芙妮听见“老师”这个词时，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彻底崩溃了，她再也顾不得任何形象，双眼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最真切的恐惧，全然忘记了维持贵族千金的姿态，几乎是哀求着。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会接受任何处罚，我会好好反省，求您……别让他知道……我，我会……”
“我在和你商量吗，阿什洛德小姐？”莉雅冷冷地打断她，语气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这是通知，是守夜人处理流程的一部分。
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课堂的范畴，涉及潜在的重大安全隐患。我有责任和义务向上汇报。现在，立刻，去白塔。”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达芙妮站在原地，像是被彻底击垮了，只能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滚落。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所有尚未完全离开的人都在看着她，眼神复杂极了。
有同情，有后怕，有惊魂未定，但也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一丝她日日夜夜所恐惧的……轻视，甚至是鄙夷。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啊——！！！”
极致的羞耻、恐惧和崩溃终于冲垮了最后的理智堤坝。
达芙妮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哭喊，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捂住脸，然后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踉跄着朝与白塔相反的方向疯狂跑去，很快消失在建筑的拐角后。
莉雅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狼狈背影，沉默地站立了几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面向场上所有尚未散去噤若寒蝉的学生。
“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的声音不高，平静地令人心悸，“都给我牢牢记住。刻在脑子里。
要素，不是玩具，不是你们可以用来炫耀力量证明自己的捷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保持你们的敬畏。”她一字一顿，声音里仿佛带着血的教训。
说完，莉雅似乎耗尽了所有训斥的力气，捂着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她对着被露比搀扶着的，正慢慢缓过气来的艾歌招了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