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兹姆小姐，”莉雅的声音温和了些，“请允许我以守夜人的身份向您表示感谢。你刚才的果断处理，避免了一场可能升级的污染。”
她走到艾歌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不过，你直接接触了正在活跃的腐化节点，尽管你似乎用某种方式安抚了它，但安全起见，筛查程序还是必要的。”
“好的，我会的，谢谢您的关心。”艾歌应道。
莉雅犹豫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这件事，我必须立刻向学院和守夜人相关部门做汇报。”
她看了一眼达芙妮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艾歌：“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帮忙留意一下阿什洛德的去向？确保她最终能到达白塔，接受她必须接受的检查。我担心以她现在的状态，可能会做出更不理智的行为。”
这个请求有些出乎艾歌的意料。
艾歌迎上莉雅那双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波克兰讲师。我会尽力。”
莉雅终于笑了笑，接着凑到艾歌耳边，轻声道：“如果阿什洛德情绪不稳定，告诉她，我并不会把这事告诉她的父亲，至少，不是原原本本的模样，这件事到此为止。
另外……我现在对你很感兴趣，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昨晚我和你说的话。具体的信息，一个人来我办公室，我们可以聊聊。”
昨晚……
艾歌想起来了，昨天的晚宴上，莉雅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她没有急于回答，只是轻轻颔首，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莉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表象，看清更多东西。最终，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谢谢。那么……这边就暂时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她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明显带上了急迫，很快消失在了回廊的另一端。
场上，只剩下心有余悸的学生们，清澈得诡异的泉水，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后怕。
露比紧紧抓着艾歌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艾歌，你真的没事吗？你刚才……老师说你需要检查，我们快去白塔吧！”
说罢，露比抬脚就想拉着走，还没落脚，她忽然尴尬地停下了。
她好像……不知道白塔在哪。
艾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检查的事不急，波克兰讲师不是说她会安排吗？”
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达芙妮消失的那条小径：“更何况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你要去找阿什洛德那个家伙？”露比反应过来，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她刚才……而且老师不是说她可能情绪不稳定吗？万一她对你……”
“不会的。”艾歌摇摇头，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放心吧。”
“我陪你一起去！”露比立刻说。
艾歌看着露比坚定的眼神，心中一暖，但还是摇了摇头。
“露比，谢谢你。但我想……这件事可能我单独去更好。阿什洛德小姐现在……可能不太想见太多人。”
露比咬了咬嘴唇，显然不太放心，但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如果有什么事，大声喊，对了！用这个——”她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个旧布袋里翻出一枚小小的铜哨。
“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吹响它声音很大，我一定能听见！”
艾歌接过那枚的铜哨，郑重地收进制服口袋：“好，我答应你。那你帮我把包带回宿舍吧，好吗？”
露比犹豫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那你一定要小心，早点回来。”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露比，艾歌站在原地，稍稍整理了一下呼吸和思绪，转身走向那条僻静的小径。
她走得不快。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也需要思考该怎么和达芙妮开口。
那个骄傲的、总是扬着下巴的大小姐，刚刚在众人面前经历了一次堪称惨烈的失败，以达芙妮的性格，现在恐怕正处在极度难堪与羞恼的情绪旋涡里。
直接过去说“波克兰讲师让我来看看你”？那大概只会收获一句“滚开”。
麻烦啊……
艾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条小径蜿蜒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两旁种有各色魔法植物，有些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着微光，有些则在阴影中吐露着幽香。
要素视界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沿着道路延伸。
很快，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蔷薇旁，她捕捉到了一丝压抑的紊乱气息。
达芙妮就在那里。
艾歌放轻脚步绕过花丛。
金发的大小姐此刻正背对着来路，抱膝蜷缩在阴影里一张被藤蔓半遮掩的石凳上，用颤抖的双手捂着脸，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手指和手腕处的暗红纹路显得格外显眼。
女孩似乎并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于是她选择不看，她本该是遇到困难就像鸵鸟一样躲起来，躲在阴影里的人。
达芙妮在哭。明明耳边只有微风拂过草叶的声音，艾歌仍无端地感受到空气里无声弥漫的忧伤。
不如说，尽管她没有哭出声，但那压抑的细微抽气声，还有那不停抖动的单薄的肩膀，还是把主人崩溃的情绪出卖得一干二净。
艾歌看着她背影片刻。委屈巴巴的。艾歌心里积攒的那点淡淡烦躁，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无奈的柔软。
艾歌向前迈出几步，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哭泣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陌生人的靠近，身体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影子里，好像这样就能彻底地隔离外界。
声音僵硬地传来，带着竭力维持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冷意：“谁？走开。”
很浓重的鼻音。
果然是哭了吗……
“是我，艾歌。”艾歌的声音放得很轻。
石凳上的身影又是一僵。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抽气声在断续。
达芙妮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走开”，但那种抗拒的紧绷感依旧弥漫在空气里。
艾歌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她只是默默站在那儿，目光落在达芙妮手腕那些刺眼的纹路上，轻声开口：“不去白塔处理一下伤口吗？”
达芙妮依旧没抬头，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我家里有医生，不去。”
“但他们现在不在这儿。”艾歌顿了顿，“是不用去，还是不想去？”
达芙妮“啧”了一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自嘲：“不想去！让她们那帮人看笑话吗？她们现在一定在到处宣扬，阿什洛德家的大小姐是个自不量力的蠢货，是个差点制造出污染源的麻烦精！”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词。
艾歌没有反驳，她搜肠刮肚，好像也只会干巴巴地安慰女孩，说些“不是这样的”之类的空话。
可事实确实如达芙妮所言，艾歌一时沉默下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只是静静听着，静静等达芙妮激烈的情绪宣泄出来，才轻轻开口：“我刚才……好像确实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没想到阿什洛德也会犯这种错误’‘平时那么骄傲，原来也不过如此’之类的话。”
这是实话。
艾歌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那些矫饰的词语。
达芙妮确实做错了事。
达芙妮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嘴唇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又要哭出来。
“可……事情不只是这样……”
艾歌磕磕绊绊地补充道。
她在心底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自己终究还是把这句没有营养的空话说出了口。
“我也听到有人说，‘她当时脸色好可怕，一定是吓坏了’‘换成我可能早就尖叫着跑掉了，她至少还试图控制’之类的……
还有人说，‘虽然方法错了，但能让水产生那种程度的反应，本身需要的天赋和魔力强度就不低吧？’你别忘了，波克兰讲师之前不是说，我们中绝大多数人连水花都未必能激起吗？”
这也是实话。
艾歌现在也只能想到说实话了。
达芙妮怔了怔，微微抬起头。
有效果……艾歌看着她微微露出的怔愣的表情，唇角钩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眼神温和：“所以……你看，有些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不是吗？”
“够了！”达芙妮忽然喊道，泪水夺眶而出，“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艾歌一滞。
“有用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已经没用了！你听不懂吗？！”
“有用的。”艾歌说。
她们像是精神病院里追问太阳明天会不会爆炸的疯子，进行着没完没了的无意义的对话。
“在她们眼里，我已经变成糟糕透顶的人了！就算再怎么改变，再怎么改变……呜呜……”
达芙妮越说越语无伦次，泪如雨下，崩溃的哭声混在破碎的言语之中，让艾歌听不清。
但她也没必要听清。
毕竟哭出来就好了。
艾歌发现自己又想了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
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别人再怎么想，你还是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什洛德小姐啊。”
“你才认识我几天，怎么可能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女孩似乎已经陷入了无条件反驳对方的状态。
艾歌向前走了两步，在达芙妮含着泪花的目光中，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方丝帕。
这是自己昨天送给艾歌的丝帕，达芙妮认出来了。
艾歌没有将手帕直接递给达芙妮，而是拿在手里，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细腻的绣纹，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你昨晚送了我很多手帕……我总想着要找个机会还给你。
但总觉得，当面还的话，以阿什洛德小姐的性格，大概又会说些‘谁要你还了’‘这种旧东西我多的是’之类的话吧？”
达芙妮别开视线，小声嘟囔：“本来就是……”
“可是，”艾歌打断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认真，“在礼堂那会儿，那么多人看着，你大可以干脆不理我。但你给了我手帕。”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艾歌转过身正对着她，歪着头，表情无辜又好奇，“因为你觉得那样很酷？很符合你居高临下施舍善良的人设？”
“我……”达芙妮语塞，耳根红得快要滴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艾歌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我猜不是。”艾歌的声音也放轻了，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猜，你只是……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那么狼狈。哪怕那个人是抢了你风头的东方人。你的骄傲不允许你视而不见，但你的骄傲又让你拉不下面子好好帮忙。”
她每说一句，达芙妮的脸就更红一分，眼神也开始躲闪。
她抬起眼，看向达芙妮：“刚才课上，你明明可以站在安全的地方，像其他人一样看着。但你走了过去，想要尝试。虽然方法错了，结果也很糟糕……但至少，你不是那种只会站在一边，指手画脚或者冷眼旁观的人。”
“我……”达芙妮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只是不想被看扁……”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艾歌捕捉到了。
“我不知道在别人那儿您是什么样子，但无论如何，在我这儿，您永远是第一个送我手帕的人。”
达芙妮耳根也红了：“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记的……”
艾歌笑了，这次的笑容更加真切，眼里闪着光：“嗯，我知道。
所以，现在你打算就这样坐在这里，让那些可能看扁你的人，继续有理由议论阿什洛德家的大小姐因为一次课上的失误就躲起来哭鼻子，连去医疗室检查的勇气都没有吗？”
“我才没有哭鼻子！”
达芙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反驳，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反而坐实了，脸更红了。
“好，好，没有。”
艾歌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带着点哄小孩般的迁就，但眼神里的温柔让达芙妮恼火不起来。
艾歌终于又向前走了一步，来到石凳边，将那方丝帕轻轻放在达芙妮身边。
“擦擦脸吧，阿什洛德小姐。然后，我们一起去白塔。波克兰老师说了，这件事，她不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父亲。”
达芙妮猛地抬头，翡翠色的眸子里闪过惊愕：“真的？”
“她亲口对我说的。”艾歌点头，“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去接受检查，确保没有留下隐患。这不仅是为了向学院交代，更是为了你自己。
我也不希望看见美丽的阿什洛德小姐，因为腐化而再也拿不起魔杖。”
“拿不起就拿不起，反正他们一直都看不起我……”达芙妮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声音极快。
“那……”艾歌脸上笑意更甚，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您也不希望未来参加舞会的时候，手上有一块腐化痕迹吧？会很丑的哦。”
达芙妮其实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她觉得眼前这个东方的少女肯定是疯了。拿不起魔杖，她可以练习无杖施法，手上留下疤痕，她可以选择戴上手套。少女听上去根本就不会哄人，说的一切都是些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是，可是……
达芙妮望着艾歌那双眸子，莫名又想哭了。她觉得自己肯定也疯了，被眼前这个家伙传染的。
她咬了咬嘴唇，努力憋住眼泪。
达芙妮终于伸手，接过那方丝帕，动作有些粗鲁地擦了擦脸，然后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
她站起身，虽然眼眶依旧微红，神情也带着狼狈后的脆弱，但已经重新凝聚起属于阿什洛德家族继承人的骄傲与倔强。
“……走吧。”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稳定了许多。
“荣幸之至。”艾歌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