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枝叶，在她们身上洒下跳跃的光点。
走了一段，达芙妮忽然低声开口，眼睛直视前方，像是在与空气对话似的：“刚才……谢谢。”
“不客气。”艾歌回应得很自然。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不时有鸟雀从身旁扑棱棱飞起。
快到小径尽头时，达芙妮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为什么会特意过来找我？”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犹豫半天，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波克兰的命令吗？”
艾歌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达芙妮没有看她，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紧绷，耳尖却微微泛红。
“有一部分原因是。”艾歌诚实地说。
“哦……”
“但主要……我觉得，私下里送我手帕的阿什洛德小姐，和为了出风头才送手帕的阿什洛德小姐——
她看着达芙妮骤然屏住的呼吸，清晰而缓慢地说完了后半句：
“——可能，其实不太一样？而前者，”艾歌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似乎不应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跟自己生闷气，或者……难过？”
达芙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颊瞬间飞红，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她猛地转过头，翡翠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羞恼交加：“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私下里……那次也是、也是因为……”
她急促地想要辩解，可“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狡辩的声音越说越小。女孩像是彻底放弃了，气呼呼地转回头，快步把艾歌甩开一小段距离，只留下一个泛红的耳朵尖对着她。
艾歌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达芙妮耳中。
达芙妮走得更快了，几乎要小跑起来。她真是讨厌死身后这个油嘴滑舌的东方人了！她控制不住地想。她向后瞥了眼被她甩得越来越远的的艾歌，啊啊，真慢！烦死人了！她跺了跺脚，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就连达芙妮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嘴角此刻正忍不住弯起弧度，一个小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阿什洛德小姐，你的问题问完了，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还我一个问题？”艾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达芙妮猛地回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你、你几岁了，幼不幼稚啊！”
“不可以吗？”艾歌微微偏头，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清澈又无辜，甚至刻意流露出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恳求。
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获取信息。
“唔——看来是我不配提问了。也是，像您这样强大、美丽、又知识渊博的阿什洛德小姐，怎么可能愿意浪费时间，来满足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呢……”
艾歌甚至双手交叠，在胸前比了一个纠结的三角形手势，眼睫低垂，嘴角微撇，活脱脱一副被无情拒绝后可怜巴巴的模样。
演技浮夸，意图明显。
达芙妮本不可能施舍给这种拙劣的激将法一个眼神。
但偏偏，对着面前的少女，达芙妮竟一时语塞，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她看着艾歌那副故作可怜的样子，明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的，可心底某处却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轻轻的，痒痒的。
“你……！”达芙妮的脸又有点发热，她别开视线，盯着路旁一丛开得正盛的花朵，像是跟它们有仇，“……烦死了！要问什么就快问！只准一个！”
语气凶巴巴的。
口是心非。
艾歌收起了那副夸张的表情，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和达芙妮一起慢慢走着，认真思考她该要问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花园里的静谧让人心安。
“那么，”艾歌终于开口，好奇道，“阿什洛德小姐为什么……会对波克兰讲师，有那么明显的抵触呢？不只是今天，昨天在礼堂外也是。”
这个问题出乎了达芙妮的预料。她原以为艾歌会问些关于家族、关于魔法、甚至是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却没想到是这个。
她沉默了几秒，抿了抿唇。
“波克兰曾是父亲最看好的学生。”达芙妮缓缓开口，语气带上了一种属于古老魔法世家后裔的冷淡，“莉雅·波克兰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苗子。但后来她成天捣鼓那些破机械，连魔法都荒废了。父亲也就不再提她。”
达芙妮至今仍清楚记得，记得书房里那些偶尔被翻出的、属于一个天才的旧笔记，记得父母提及那人时惋惜和遗憾的神情。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然攥紧。
艾歌静静地听着。
“那么你呢？”过了很久，她说。
“……什么？”达芙妮愣住了。
“你说了那么多，都是你的家族你的父亲，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看待波克兰老师的？”
“我？”达芙妮扯了扯嘴角，“……你这是另外的问题，我有权拒绝回答。”
“可我问的是你。”艾歌说。
“这不重要。”
“但我觉得这很重要。”艾歌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普利兹姆，你怎么这么烦人啊！”
“你可以叫我艾歌。”
“好，好好。”达芙妮气得不轻，连说了好几个“好”，“艾歌，你怎么这么烦人啊！”
达芙妮总是很抗拒回忆过去，她始终记得那个春天，花园里的花开得是那样明艳，她鼓起勇气到藏书室去找父亲，想要把她摘下来的最漂亮的花送给他看，想要把窗外的春意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听，就在那时，她第一次遇见了莉雅·波克兰。那时的莉雅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傲慢，一样的冷漠，头也不抬地翻动着书页，一旁的父亲对她说：“达芙妮，先出去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她忘记了自己最后把那朵花放在了哪儿，她只记得自那日起，自己的平庸，自己可笑的努力，在那个遥不可及的影子下是那么扎眼。
可她才姓阿什洛德。她必须摆脱那道影子，必须证明自己比那个天才更优秀，自己才是人们眼中最瞩目的存在。
她差点以为自己成功了。
直到今天。
直到她在那盆清水前，用尽方法，却只换来要素狂暴的反噬和腐化的冲击。
达芙妮克制不住地再去回想课上发生的一切，双眼不知怎的又开始发酸。
“所以，”艾歌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认真而温和，“你一直追赶的，其实是波克兰老师留下的影子？一个……你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达芙妮猛地抬起头。
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泪水糊花了她的脸，眼妆有些晕开，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精致骄矜，多了几分狼狈的真实。
艾歌怎么会知道？谁告诉她的？达芙妮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刹那间充盈起一丝被欺骗的怒火与崩溃：“闭嘴！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艾歌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嘴角甚至弯起一点极细微的、近乎无奈的弧度，她见过太多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了，“毕竟，能把超越某个人当成一种执念的人，除了某个较真的小女孩，我想不出别的了。”
“你说谁较真？！”达芙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颊瞬间涨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试图擦去泪痕，却让痕迹更花了，“你懂什么！那是……那是阿什洛德的荣耀！是……”
“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吧？”艾歌接过她的话，轻柔的嗓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是为了父亲，也不是为了家族，是你自己，达芙妮·阿什洛德，选择了把莉雅·波克兰当作必须跨越的山峰。”
达芙妮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现在这座山，”艾歌轻轻歪了歪头，目光清澈地映出达芙妮狼狈的样子，“好像比想象中高太多，而且看起来……根本不想跟你玩这种谁比谁厉害的游戏？”
她找到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了。毕竟，只是怕丢面子，怎么可能会是达芙妮以身犯险的理由。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达芙妮的防线。她眼圈再次迅速泛红，猛地别过脸去，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羞耻、不甘、茫然、还有目标崩塌后的巨大空虚，一起涌了上来。
“可我又能怎么办？”声音细若蚊吟，透着迷茫，女孩此刻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阿什洛德大小姐，而只是那个搞砸了许多事、弄疼了手臂的达芙妮，“我……我还能做什么？”
艾歌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又看了看她紧紧攥住裙摆、指节发白的手。午后的阳光在她们之间静静流淌，藤蔓的影子随风轻轻晃动。
收集情报的事也许可以再缓缓。这个想法忽然从脑中冒了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艾歌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距离，走到达芙妮跟前。
“嗯……”她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我在想，既然莉雅讲师那座山暂时爬不上去，也好像没什么爬的必要……那，换个目标怎么样？”
达芙妮睫毛颤动了一下，依旧没转回头。
“换个……目标？”她闷声重复
“对啊。”艾歌的声音轻快了些，“找一个……嗯，没那么高不可攀，但同样能让你打起精神来，甚至可能更有趣的对手？”
达芙妮终于缓缓转回了一点脸，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斜睨着艾歌：“你说得倒轻巧。”
艾歌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夕阳斑驳的光影里，对她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意味的笑容。明明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她的笑容却又显得那么干净，仿佛驱散了这座花园长久的阴郁。
“比如……”她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得像在提议下午茶该吃什么点心，“我？怎么样？”
“……”
达芙妮彻底愣住了，脸上的泪水都忘了擦，呆呆地看着艾歌，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别开玩笑了。”达芙妮深吸一口气。
“我没开玩笑！达芙妮小姐。”
这是达芙妮第一次从艾歌口中听见这个单词，她眨了眨眼，没有打断。
“你看，”艾歌摇了摇食指，“我是把要素仪式搞得一团糟的学院名人，风头正劲，完全有资格成为阿什洛德大小姐的竞争对手——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我昨天还‘弄脏’了你的手帕，虽然你后来又塞给我好几块，但理论上，我们有过节。”
她特意强调了“塞”这个字，眼中笑意加深。
达芙妮的脸颊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这次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她下意识想反驳那不是过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抿紧了唇。
“还有啊，”艾歌竖起第三根手指，微微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上课会打瞌睡，大陆史靠朋友帮忙才能过关……比起莉雅讲师那种只能仰望的存在，我这个对手，是不是显得……好超越多了？至少，你能清楚地看到我，知道我在哪里，甚至可能觉得，‘哼，我努努力肯定能超过她’！”
她说完，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笑盈盈地看着达芙妮，等待她的反应。
达芙妮彻底懵了。她看着艾歌近在咫尺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对方那认真提议又分明在调侃的模样，脑子里乱成一团。
羞恼、荒谬、一丝被看穿小心思的窘迫，还有……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正在心底无声地破土而出。
“你……你是在嘲笑我吗？”她最终憋出这么一句，声音有点底气不足。
“怎么会？”艾歌睁大眼睛，显得很惊讶，“我是很认真地在提议。一个合适的对手，能让人保持斗志，又不至于绝望，多好啊。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达芙妮手腕的痕迹，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觉得，你只是想证明自己。”
达芙妮不说话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刺眼的暗红纹路，又看看裙摆上被自己攥出的褶皱。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踢走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幼稚。”
“嗯，是挺幼稚的。”艾歌说，“所以，才适合……嗯，这位较真到有点可爱的小女孩？”
“不许再说那个词！”达芙妮猛地抬头，瞪向她，脸颊绯红，眼泪早已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鲜活的气恼。
“哪个词？可爱？”艾歌故作不解，眼中却闪着光。
“你！”达芙妮气结，习惯性地想扬起下巴做出高傲的样子，却因为脸上的泪痕和花掉的妆容而显得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有点滑稽。她自己也意识到了，顿时更加羞恼。
艾歌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像风铃摇曳。
她摸出一块素白的手帕，上前一步，将手帕轻轻递到达芙妮面前。
“要再擦擦吗？死敌小姐？”她的语气温柔，调侃道，“脸都变成小花猫了。这样可没法保持阿什洛德家完美的形象，更没法在未来的竞争中占据上风哦。”
达芙妮看着眼前的手帕，又抬眼看看艾歌小巧精致的脸庞。
“……谁要跟你竞争。”她小声嘟囔，别开视线，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你那么笨，上课都睡觉……”
“所以说啊，你更有机会赢啊！”艾歌笑眯眯地说，“怎么样，这个新目标，是不是比之前那个让人开心一点？”
达芙妮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用艾歌给的那块素白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又擦了擦脸颊，动作略显笨拙。
“艾歌·普利兹姆，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就是答应了？”艾歌笑嘻嘻地说，“别苦着脸了，开心一点。”
“……随便你。”半晌，达芙妮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吐出三个字。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但攥着那块手帕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些。
“好啦，不逗你了，我们抓紧走吧。”
艾歌笑了笑，见好就收地没有再逼迫。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已经西斜了一些。
看来得快点了，她转过身去，加快了步伐。
“笨蛋。”达芙妮闷在手帕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一句。
不知道是在说艾歌，还是在说自己。
傍晚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那么轻，那么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