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歌跟着达芙妮穿过大半个学院，最后停在了一座通体由乳白色石材砌成的高塔前，傍晚的天光将云层染成淡淡的玫瑰灰，为那座乳白色的高塔披上一层柔和的暮色。
塔门前没有守卫，只有两尊手捧欧白芷与曼陀罗的大理石雕，身上缠绕着蛇蜕，眼神悲悯而高大，注视着门前两道被夕阳拉得很长的影子。
达芙妮的脚步停下了。她侧过身，目光没有完全看向艾歌，而是落在艾歌脚边的地面上。
“……到了，就是这里白塔。”
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艾歌一下，触到了艾歌微微仰起的小脸，触到了艾歌正端详着眼前建筑的眼神。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眸子，映着夕阳的颜色，瑰丽而宁静。
女孩似乎看入了神，并未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注视。达芙妮抿了抿唇，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悄悄移开了视线。
“……艾歌，”她的声音轻轻的，在吐出这个略显陌生的音节时甚至不可察地发紧。
她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你也得进来，对吧？我记得波克兰老师说了，你也要检查。”
“嗯，医嘱总是要听的。”艾歌回过神，朝她笑了笑。
但说实在的，她的心底也很没底，谁知道这里会不会和那件深渊遗物一样，把她也当成腐化，顺手给灭了呢？
艾歌向前迈了半步，刚好与达芙妮并肩：“阿什洛德小姐？”
达芙妮脸色微微一变。
阿什洛德小姐？
怎么还是“阿什洛德小姐”？
她刚刚可是……可是好不容易主动叫了“艾歌”！那可是她纠结了半晌，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称呼！结果这家伙就这么轻飘飘地、用那种礼貌又疏离的称呼给挡了回来？
一股混杂着失望、委屈和淡淡羞恼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达芙妮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难道东方人都这样吗？哄人的时候温柔又狡黠，仿佛看透你所有心思，转眼又能退回这幅周到却讨厌的礼貌姿态！她真是……真是白费心思！
这股闷气让她原本因来到白塔而紧绷的神经更添烦躁，她没好气地回道，语气比刚才生硬了不少：
“干嘛？”
翡翠色的眸子瞪向艾歌，里面写满了“你最好有重要的事”。
艾歌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有些看不懂达芙妮为什么突然停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呛她。
难道是因为紧张？艾歌看了看天色，夕阳又下沉了几分。
再拖下去，晚饭时间都要到了。
她可不想再错过饭点了。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艾歌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催促，也带着点安抚，“再拖下去，晚饭时间都要到了。”
这个理由朴实又直接，与她此刻略显无辜的表情奇异地和谐。
达芙妮被这个理由噎住了，满腔酝酿着的别扭，一时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跟这个有时候敏锐得可怕、有时候又迟钝得气人的家伙在嘴皮子上较劲，她怕是永远占不了上风。
她咬了咬后槽牙，狠狠瞪了艾歌一眼，像是在瞪一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然后，她不再看艾歌，率先迈步向塔楼入口走去。
“还不快跟上！笨蛋！”
步伐并不快，仿佛在默默等待身后的人跟上。
塔内比想象中更明亮，光线柔和地充盈着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温度适中，不冷不热，仿佛所有令人不适的因素都被拒之门外。
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听见声响，从内厅迎出，看到达芙妮时微微一愣，随即流露出关切：“阿什洛德小姐？这个时间……”
“抱歉打扰，艾尔莎夫人，”达芙妮几乎是本能地挺直脊背，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与先前彷徨失措的女孩判若两人，“我需要做一次腐化检查。主要是……手腕。”
她略显僵硬地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白皙手腕上那道刺眼的暗红色纹路。
纹路似乎比一开始更加清晰了些，边缘处甚至隐隐有血管一样的分支在缓慢延伸。
艾尔莎夫人的眉头立刻蹙起：“怎么会弄成这样？波克兰讲师稍早是让猫头鹰送信来说，有学生需要检查，原来是您……”她的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担忧与不赞同。
“艾尔莎夫人，还有我。” 艾歌适时地上前半步，声音平稳地接过了话头。
“怎么说呢……算是课上的一点意外？我们都需要检查。”
达芙妮心头蓦地一暖，像被一层无形的柔软轻轻包裹。
她侧目看了艾歌一眼，对方也在看她，甚至冲她挤了挤眼，琥珀色的眼眸微光流转，显得可靠而温柔。
达芙妮在心底暗自笑出声，转回目光，对着艾尔莎夫人补充介绍道：“这位是艾歌·普利兹姆小姐，我的……”
她犹豫地停顿了一瞬，那个在花园小径上未曾明言、在她心里却已悄然变化的关系，在正式的介绍场合突然变得有些难以定义。艾歌现在是她的什么呢？朋友吗？可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我的同学。她陪我过来。”她说。
艾尔莎夫人这才注意到艾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点点头：“请跟我来吧。”
她们被引到角落里一个静谧的房间。房间不大，中央是一张铺着洁白亚麻布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水晶球、天平、研钵和研杵，两侧置有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有药草、油膏和玻璃瓶装的精油与魔药。
“阿什洛德小姐，请坐在这里。”艾尔莎夫人指向工作台前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语气温和。
她又转向艾歌：“普利兹姆小姐，麻烦您在旁边稍等片刻。”
艾歌顺从地在门边一张简朴但舒适的靠背椅上坐下，目光却未离开房间中央，只见艾尔莎夫人从袍袖中抽出魔杖，唇齿轻动。桌上的熏香蜡烛顿时燃起火焰。
一股清冽的味道逐渐弥漫开来。
“放松呼吸。”艾尔莎夫人轻声说，双手虚悬于水晶球上方，指尖感受着要素无形的波动，缓缓调整着角度。
随着她低声念出几个音节，一道柔和的光束从水晶球中射出，笼罩住达芙妮的手腕。光束中，那些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甚至在皮肤下透出幽幽的光泽。
“嗯……还好，不算很严重。只需要服用魔药就行了。”艾尔莎夫人一边眯起眼观察，一边记录，语气平静但语速稍快，“发现得很及时，再晚半天，就只能用那面镜子了。”
达芙妮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依旧坐得笔直。
“镜子？”
艾歌疑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她眼中，无数细微的要素丝线正在那水晶球附近飘浮。
“一件存放在白塔的深渊遗物。”艾尔莎夫人简短解释道，“好了，小家伙，轮到你了。过来吧。”
艾歌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走到工作台前，在艾尔莎夫人的示意下，伸出了自己的手。
千万不要被看出来什么啊……
她心底那根弦绷得很紧。艾歌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地狱的气息，正蛰伏在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不必紧张，普利兹姆小姐。只是常规检查，确认没有隐性污染或精神残留。”艾尔莎夫人似乎察觉到她细微的紧绷，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
她重新将手悬于水晶球上，那乳白色的光束再次亮起，缓缓笼罩住艾歌的双手，并向手臂上游移。
光束触及皮肤的瞬间，艾歌感到一阵清凉的探查感，仿佛有无数细微的触须轻柔地扫过。
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意志，努力收敛起自己的气息。眼前再度出现昨夜梦境中看见的扭曲符号，她能感觉到体内某种沉睡的力量似乎被惊动了，像一头懒洋洋的野兽在巢穴中翻了个身，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唯有她自己能察觉的脉动。
拜托，安静点……她在心中默念。
水晶球的光稳定地流转着。艾尔莎夫人专注地观察，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
达芙妮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立难安。她盯着艾歌被光束笼罩的手，不放过艾尔莎夫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怎么这么久……达芙妮有些焦躁。
是她把艾歌卷进来的，如果艾歌因此受到更严重的污染或伤害……这个念头让她不禁捏紧双手。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房间里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水晶球光芒流转时几乎听不见的低鸣。
终于，艾尔莎夫人轻轻舒了口气，收回了手。水晶球的光芒随之黯淡消失。
“普利兹姆小姐的情况有些特别。”艾尔莎夫人开口道，语气带着思考。
达芙妮和艾歌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艾歌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显得格外平静，只在最深处掠过一丝细微的戒备。
艾尔莎夫人斟酌着词句，“按照常理，接触腐化后，你应该表现出更明显的精神扰动，甚至要素亲和暂时紊乱的迹象。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些许探究地看着艾歌：“你的灵性层面异常稳定，甚至……稳定得有些过分。
除了最表层的魔力过载痕迹——这大概与你强行中断腐化进程有关，我没有检测到任何需要紧急处理的污染痕迹。”
艾歌心下稍安，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艾尔莎夫人话锋一转，“这种异常的稳定本身也值得关注。我建议你之后定期来白塔做一次简单的灵性检查，以确保没有隐藏的长期影响。
当然，你今天同样需要服用净化魔药，巩固效果。”
“我明白了，谢谢您，艾尔莎夫人。”艾歌乖巧地点头。
定期复查……这意味着潜在的风险，但比起当场被揭穿恶魔卧底的身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另一边，达芙妮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甚至莫名生出一丝雀跃。但听到艾歌需要定期复查时，她又忍不住替艾歌担心起来。
“好了，两位小姐，请稍等，我去配制魔药。”艾尔莎夫人收起记录，转身走向那一排排魔药架。
房间里暂时只剩下她们两人。安静重新弥漫开来，但氛围轻松了不少。
达芙妮偷偷看向艾歌，发现对方也正看向自己。
视线相触，达芙妮率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纹路，小声说：“看来你运气不错。”
语尾上扬，听起来她的心情很好。
“大概吧。”艾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也可能是阿什洛德小姐的坏运气帮我挡掉了一些？”
“哼，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哦——谢谢阿什洛德小姐。”艾歌故意拖长声音说。
达芙妮没有接话，只是耳朵尖又悄悄红了一点。她再次将视线投向正在忙碌配药的艾尔莎夫人的背影。
“没有诚意。”她别扭地说。
“嗯？”艾歌歪了歪头，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几秒钟后，仿佛恍然大悟，重新启齿道，“那……谢谢达芙妮小姐？”
魔药的苦涩气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达芙妮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不够！”
“啊……”
艾歌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还不够吗？她看着达芙妮那双紧盯着自己、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睛，一时有些茫然。
“两个小家伙，别说悄悄话了，请吧。”
艾尔莎夫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她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将两个小巧的瓷杯递到她们跟前，里面盛满了咕咚咕咚冒着细小气泡的灰褐色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艾歌的注意力立刻被这杯显然不会好喝的液体吸引了过去。她皱起眉头，凝视着眼前的魔药，总觉得那味道一定很怪，至少一定很苦……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转头看向达芙妮，女孩像是早已习惯了，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饶有兴致地望向她，还朝她挑衅地挑了挑眉。
被、嘲、笑、了。
艾歌接收到这个信号，苦巴巴一张小脸，仿佛即将面对什么酷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捏住鼻子，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将杯中药液灌入口中——
出人意料的是，入口的液体并没有预想中的苦味，反而是薄荷的香气在口腔中瞬间炸开，冰凉提神，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
“唔……？”
艾歌猛地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惊讶而颤动，眸子里充满了出乎意料的情绪。她保持着举杯的姿势，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呆住了，像一只突然被刷新了认知的小动物，茫然又可爱。
“噗……”
一直紧盯着她反应的达芙妮终于绷不住了，捂着嘴，肩膀轻轻抖动，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啧……
艾歌回过神，看到对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顿时明白自己是被嘲笑了。
她咬了咬下唇，一抹红晕爬上耳根，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她快速回想着反击的话语，门前的场景与刚才的茫然忽然联系了起来，她福至心灵，眼神倏地一亮。
艾歌慢慢放下空杯，嘴角重新扬起。在达芙妮尚未收敛笑意、甚至因她这个表情而升起一丝疑惑的注视下下，艾歌微微倾身，凑到达芙妮耳边。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能看清对方耳廓上细小的绒毛。艾歌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的清晰又柔软的嗓音，一字一顿，轻轻呵气般说：
“谢谢你呀，达、芙、妮。”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迅速直起身，恢复了一本正经的乖巧坐姿，仿佛刚才那个凑近耳边低语的人不是她一样。只有那双亮晶晶的、盛着小小得意和温柔笑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僵在原地的达芙妮，无声地宣告着这场小小“交锋”的胜负已分。
达芙妮感觉自己的耳朵……不，半边脸颊，甚至整个人，都在那一瞬间被那轻柔的气息和期待已久的那句称呼给点燃了。滚烫的热意汹涌而上，让她连呼吸都滞了一瞬。翡翠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惊愕、羞恼，还有一丝小心思被发现了的慌乱。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徒劳地瞪了一眼艾歌，脸颊绯红，像是熟透了的浆果。
艾尔莎夫人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又慈和的笑意，她收起空杯，温声道：
“好了。波克兰讲师要的报告我会交给她的。回去早点休息，注意避免剧烈感知要素，过几天同一时间再来复查一次。现在，两位小姐，你们可以回去了。”
达芙妮像是终于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用逃的速度低低说了句“谢谢夫人”，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快步走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略显仓皇。
艾歌忍住笑意，对艾尔莎夫人礼貌地道别，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塔外，暮色已深，星辰初现。钟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晚风拂过，带着夜晚的凉意，却吹不散某人脸上和心底滚烫的温度。
可就在这时，艾歌忽然眼前一黑，汹涌的要素流猛地从她脑海里流过，变换着形成颤动的文字显现在她眼前，断断续续——
“普利兹姆，子夜，花园。——「贪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