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吝啬地洒落在她的视野中，透过冬青层层叠叠的叶片，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学院制式的深色短靴，此刻正不断向她靠近。
是学生？
艾歌一愣。
可现在明明是宵禁时段……难道是和她一样趁守夜人换班偷偷溜出来的？不，如果是学生，怎么可能那么巧和她一块儿都到这个花园里来。
而且，如果是普通学生违反宵禁，行动应该更慌张急促，试图尽快完成某事然后返回，而眼前这双靴子的步伐是那么的平稳。
来者不善。
艾歌眉头一皱，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一寸寸地抬眼向上看去。
月光短暂地穿透云隙，照亮了来者的下半张脸和身形轮廓。那是一个短发少女，穿着一件连帽斗篷，动作警戒而敏捷，如同一只矫健的猎豹。
艾歌瞳孔微缩，认出她来——
是跟在那个皇女身侧的随从……？
艾歌的大脑飞速运转。维斯塔是皇女的贴身护卫，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用巧合来解释。那么……就只能是跟踪。
维斯塔在距离艾歌藏身处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四处张望了一圈，微微低下头，似乎在观察地面。月光下，艾歌能看到她侧脸的线条紧绷而专注。几秒钟后，维斯塔蹲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落叶，又捻起一小撮泥土，凑到鼻尖前嗅了嗅。
她在寻找痕迹。非常专业的追踪手法。
艾歌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不确定自己来时的路径是否完美无缺，也不确定那只诡异的乌鸦是否真的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侦测到的线索。她只能祈祷，同时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连衣料的摩擦声都竭力去克制。
维斯塔站了起来。她没有继续向前，而是缓缓转向，缓缓扫视这片区域。她的视线掠过艾歌藏身的冬青丛时，似乎有极短暂的停顿。
艾歌感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强迫自己维持绝对的镇定，耳边清晰地传来血液鼓动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似的，充满令人窒息的张力。
维斯塔终于开始移动，以一种迂回的步伐，逐步接近艾歌所在的位置。她的动作依旧毫无声息，但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却如同逐渐收紧的网。
五步。四步。三步。
艾歌的指尖已经冰凉，匕首悄悄滑入掌心。
逃跑的冲动在神经末梢尖叫，但理智死死压住了它。这种情况下，逃跑就意味着交手，一旦动手，无论输赢，她都彻底暴露了。
在宵禁时段出现在这里，与皇女的护卫发生冲突，无论什么理由，她都很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她不能确定维斯塔是否独自前来。
可不跑的话，难道只能等死了吗？
就在维斯塔距离冬青丛仅一步之遥，即将伸手拨开枝叶的刹那——
“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
一个微弱而颤抖的少女呼救声，从花园另一侧的深处，幽幽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并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痛苦和无助，瞬间抓住了维斯塔的全部注意力。
她的动作猛然顿住，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艾歌也听到了，惊愕地连冲出去的动作都强行止住了。
是谁？
难道还有高手？不是，这小小的花园里到底有几个人啊？！
维斯塔显然也在判断。她站在原地，目光在冬青丛和呼救声传来的方向之间快速移动了一瞬。
时机未免太巧了……
艾歌没有时间去细想。这是机会，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维斯塔仅仅犹豫了不到两秒钟。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面前黑黢黢一片的树丛，随即果断转身，身影如离弦之箭，迅捷而无声地朝着呼救声的方向疾掠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与树影之中。
危机暂且解除。
艾歌没有立刻动。
她依旧蜷缩在冬青丛后，静静地数着时间。一、二、三……一直数到三十，确保维斯塔的确已经远离，且没有杀个回马枪的迹象。
四周只剩下风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虫鸣，那声呼救之后再未响起，仿佛从未存在过。
直到这时，艾歌才极其缓慢、轻柔地舒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夜风一吹，带来阵阵凉意。
不能再留在这里。维斯塔可能会在调查无果后返回，那发出呼救声的“第三人”也可能抱有未知目的。总之必须立刻离开。
艾歌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用要素视界确认四周无人后，贴着阴影最浓重的路径，朝着与维斯塔离去方向相反的小径快速移动。
她的感官依旧维持在高度警觉状态，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眼睛不断扫视左右。
那个第三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她？还是另有所图？
思绪纷乱间，她已经接近了花园东侧的小门。
门是虚掩着的，这不太寻常，但她顾不得许多，侧身闪出门外，重新回到了相对开阔的学院小路上。
虽然路灯光线昏暗，但总算驱散了一些花园里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诡秘感。
她稍微绕了点远路，一方面是为了平复心情，梳理今晚混乱的信息，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谨慎，以免和守夜人或是维斯塔碰个正着。
就在她拐过一条爬满紫藤的回廊，准备踏上通往宿舍区的最后一段林荫道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一张隐藏在巨大银杏树阴影下的长椅。
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艾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人背对着她来的方向，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专注地阅读膝上摊开的一本书籍。柔和又略带苍白的路灯灯光洒落下来，勾勒出一个纤细安静的背影。
又是这个学生，这么勤奋，还是说只是失眠？艾歌望着那人银白色的长发，疑惑地想着，打算悄悄从长椅后方绕过，不去打扰对方。
等等……？
等等？！
艾歌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缩，猛地转头看向那人。
现在不是宵禁时间吗？
宵禁时分。偏僻小径。独自阅读的银发少女。
这一切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少女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幅定格在夜色中的静物画，美丽，寂静，却缺乏活人应有的生气。
她的姿态太静止了，呼吸的起伏微不可察，翻动书页的动作也缓慢得近乎凝滞。
就在艾歌目光停留的瞬间，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长椅上的银发少女，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然后，她抬起一只手，用纤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地将一缕被夜风吹到颊边的银发捋到耳后。
路灯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她小半张侧脸。皮肤是缺乏血色的惨白，下颌线条精致，五官仿佛由最细腻的瓷器雕刻而成。但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眼睛——
在银白刘海下，一双鲜红的瞳眸，正静静地望向艾歌。
那视线并不锐利，也没有敌意，甚至可以说是空洞的。
但正是这种空洞，让艾歌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无声滑入掌心。
她想起早餐时听见的有关血族的传闻，喉头一紧，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这本书，不好看。”对方突然开口，合上书本，语气幽幽。
艾歌一愣，定睛一看，那本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基础要素图谱精解》，是她中午看的那本……
“你是谁？”艾歌背后一凉，脱口而出。
少女没有回答，唇瓣在阴影中抿成一条没有情绪的直线。
少女看了她大约两三秒钟，旋即，同样缓慢地转回头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膝上的书本。仿佛刚才那一句话只是无心之举，或者艾歌的存在，与吹过的夜风、飘落的树叶并无区别。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一句交流，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情。
艾歌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夜风吹过，带起银杏树沙沙的响声，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一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存在到底是人是鬼。
“这本书……为什么不好看？”艾歌换了个方式问道。
少女再度抬起头，侧脸的动作依旧缓慢得像定格动画。但这一次，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笑。
可那微笑里没有任何温度，空洞得像是一副面具。它挂在那样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上，反而比任何狰狞的表情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嘴唇微启，声音飘了出来，轻柔，空灵，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像远处飘来的、被风揉碎了的铃音：
“因为……”
她顿了顿，鲜红的舌尖极快地在唇上舔过，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没有你的味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艾歌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移动的——
眼前残影一闪，仿佛空间本身被无声地折叠又展开。一只冰冷得毫无人气的手，毫无征兆地从侧面覆上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
同一时间，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臂迅捷而有力地环住了她的腰身。
艾歌甚至来不及惊呼或挣扎，整个人就被强行拖离了原地，向后跌入银杏树更深更浓的阴影角落。后背撞上冰冷粗糙的树干，激得她浑身一颤。
“唔！唔唔——！”
惊骇之下，她本能地挣扎，心头一凛，抬起匕首就要向后扎去。
“嘘，有人来了。”
一个轻柔得近乎呢喃的气音，贴着她的右耳廓响起。那声音依旧空灵，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诡异的哄慰般的韵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一阵整齐而规律的脚步声，从花园主径的方向由远及近传来。那是皮革靴底敲击石板路的特有声响，节奏稳定，是一队守夜人。
艾歌的动作僵住了，刺出的匕首悬在半空。如果她还留在原地的话，绝对会被当场抓住。
一丝冰冷的庆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但立刻被更尖锐的现实刺穿。
不对。她现在还有另一个麻烦，一个比违反宵禁更危险且更难以理解的麻烦……
颈侧传来微凉的吐息，像蛇信轻扫，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那个银发少女此刻正以一种极度贴近的姿势，将艾歌困在她与树干之间。少女微微偏头，将脸颊近乎依偎地贴靠在她颈边，鼻尖轻轻蹭过她温热的皮肤，如同在嗅闻着什么珍馐。
“抱歉，让您受惊了。”
随着这句毫无诚意、甚至带着一丝古怪愉悦感的低语，那只一直紧紧捂住艾歌口鼻的手，“体贴”地松开了。
然而，钳制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却丝毫未动，依旧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将她固定在原地。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渗透进来，与艾歌温热的体温交织在一起。
守夜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几乎就要路过这片银杏树下的阴影。
艾歌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片段，关于巡逻路线、关于学院某处的异常魔力波动……
她僵着身体，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做出，生怕一丝一毫的响动会引来注意。
而她身后的银发少女，却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毫不在意。她依旧贴紧艾歌的锁骨，一言不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绷中缓慢流淌。守夜人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只留下夜风穿过枝叶的空响。
外在的威胁暂时解除，但阴影角落里的危险，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艾歌握紧匕首，身体僵硬。她不敢回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压低的声音，混合着未散的惊悸和强装的镇定：
“……你到底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