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深色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魔药学导论的教室里弥漫着干燥药草和旧羊皮纸的气息。讲台上的老教授操着一口绵软的低地腔调,正不紧不慢地讲解着基础药草的分类,她的声音像温吞的水,在安静的教室里缓缓流淌。许是知识点过于细碎,书页摩挲声一时此起彼伏,窸窸窣窣。
至于新晋的魔女艾歌·普利兹姆小姐,此刻正用尽全身力气,与那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作着艰难斗争。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与逃亡,无论是贪婪给她下的最后期限、血族的窥伺,还是那匕首刺入血肉的触感——所有这些惊险刺激的代价,如今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头上。睡眠像是个吝啬的债主,连本带利地向她讨要着欠账。
混沌的困意像一床浸透水的厚棉被,沉甸甸地裹住她的意识。
教授的讲解声在耳畔忽远忽近,时而清晰如耳边低语,时而模糊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些关于植物叶脉走向与要素属性的句子,在她听来成了支离破碎的音节,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意义。
“怎么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艾歌缓缓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刚从深水里浮上来。她看向不知何时已坐在身旁的达芙妮,眼神幽怨,生无可恋,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她这副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阖上眼皮,坠入梦乡,与传说中的三千梦神相会去了。
“喂,不许睡。”达芙妮见状,声音微扬。
她伸出食指,在艾歌面前的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笃笃的轻响:“臭艾歌,再用这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看我,我可真要生气了。”
大小姐今日穿得格外齐整。长长的金发被一丝不苟地编成了精巧的发辫,柔顺地垂落在肩侧,在晨光中泛着姣好的光泽。深色外套烫得笔挺,每一颗纽扣都严谨地扣好,就连白色衬衣的领口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整个人仿佛一株经过精心修剪的金色水仙,从昨日涌泉庭那场狼狈的意外中恢复了惯有的骄矜姿态。
看来恢复过来了啊……艾歌边打哈欠边迟滞地想,眼皮又沉重地往下坠了坠。
“抱歉……昨晚没睡好。”她揉了揉泛红的眼角,睫毛湿漉漉的,声音又软又含糊,像没醒透的云朵,带着梦的尾巴。
达芙妮闻言,翡翠色的眸子在艾歌脸上狐疑地转了一圈。
她抬眼确认教授没有往这边看后,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教材边缘轻轻摩挲,接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做噩梦了?”
“算是吧……”艾歌含糊其辞,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教室另一侧,忽然感受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近乎凝成实质——
是露比。
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狼崽此刻正坐在她们左前方两排的位置上,此刻趁着教授转身板书的空当,频频地回头往她们这儿看。
女孩灰绿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脸鼓得像只塞满坚果的松鼠,上面写满了委屈,还有一丝被“背叛”的谴责,显然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
出于对自己睡眠时长的清楚认知,今早艾歌本着不能连累露比的原则,没有坐露比帮她预留的座位,而是主动坐到了后排。
另一方面嘛,她不是很想在这个时间点与前排的皇女与侍奉其左右的维斯塔打上照面……
露比注意到艾歌的目光,她先是瞪了达芙妮一眼,然后转向艾歌,灰绿色的眸子里漾开一层薄薄的水光,用眼神表达着无声的控诉,仿佛在质问“只是补觉的话为什么会让她坐你旁边”。
艾歌无奈地收回视线,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叹气,正好对上达芙妮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的那个室友,”达芙妮也注意到了露比的视线,眉头蹙了蹙,“她好像对我坐在这里……很不满。”
说这话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幽默的事情, 对于女孩的怒瞪冷冷一笑,那截白皙优美的脖颈线条绷直了些。
“露比可能……比较习惯和我坐一起吧……”艾歌困倦地解释道,试图在这微妙的张力中找一块平稳的落脚点。
救命,她想睡觉……
“习惯可以改。”达芙妮理所当然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达芙妮从皮质笔袋里抽出一支羽毛笔,在羊皮纸的空白处漫不经心地勾勒起线条来。
“而且,”她笔尖不停,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魔药学需要专注。如果旁边的人总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足够准确又不失优雅的词,“……总是试图用眼神在你身上烧出个洞来,恐怕很难静心听讲。”
这话她说得不轻不重,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清晰地传到自己想传的人耳中,又不至于惊动讲台上的教授和远处的同学。
果然,左前方那个娇小的身影猛地一僵。
露比倏地转过头,直直瞪向达芙妮,那里面闪过的光已经不止是委屈或恼怒,而是混进了一点儿被戳中心事的羞恼,然后又眼巴巴地望向艾歌。
艾歌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头疼开始在她太阳穴处隐隐跳动。
总感觉达芙妮再说下去会有很麻烦的事会发生……
“阿什洛德小姐……不,达芙妮,露比她只是……”她试着开口。
“我知道。”达芙妮打断了她,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格外流畅的弧线,“她是你入学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她说着,目光依旧落在教材上:“这很好。”
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但艾歌莫名听出了一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意味。
教室里,教授的声音依旧平稳地流淌着。阳光缓慢移动,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翻书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远处走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寻常的声响,此刻在艾歌听来,都成了背景里模糊的白噪音。
她的意识就在这白噪音里浮浮沉沉,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困倦的涡流和两道视线无声的拉扯间打着转,找不到落处。
就在那羽毛即将彻底坠入黑暗,小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往下磕时——
一只微凉的手从旁边探来,轻轻托住了她快要磕到桌沿的下巴。
……嗯?
艾歌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她原来已经睡着了吗?她眨了眨朦朦胧胧的眼睛,顺着那只手看向它的主人……是达芙妮。
大小姐不知何时已经挪近了半个身位,此刻正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力度托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仍若无其事地翻着书页。
“第十七页,第三段。”达芙妮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关于睡神草与爱神木的效用。重点,认真听。”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有着贵族小姐特有的细腻触感,肌肤相贴,艾歌莫名感到一阵不自在,仿佛有某种细微的灼热正从下巴那一点迅速蔓延开来。
有点太近了……艾歌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但达芙妮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扶了一下快要倒下的墨水瓶般自然。
“别多想。”达芙妮轻咳一声,侧过脸去,目光游移向前方,只留给艾歌一个侧脸,“我只是……按你说的,防止我的‘对手’太容易被打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她说得轻巧,可艾歌分明瞧见,那白玉般的耳廓正悄悄漫上一层薄薄的、可爱的粉色。
然而,这短暂的互动,没能逃过另一双敏锐的眼睛。
艾歌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声,接着是课本被重重合上的闷响。她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出露比此刻气鼓鼓的表情。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一个小小的纸团便从前排“嗖”地飞来,不偏不倚,正中艾歌的额头。
她怔了怔,趁教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悄悄捡起纸团展开。上面用稚嫩但认真的笔迹写着:
「她为什么摸你的脸?!」
最后那个惊叹号力道十足,几乎把纸都划破了。
艾歌无奈扶额,正思忖着如何回复,第二个纸团又接踵而至。
准头稍差,纸团在空中划了道小小的弧线,“啪”一声轻响,落在了达芙妮摊开的教材上:
「妈妈说随便摸别人脸的人不是好人!」
达芙妮低头瞥了一眼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又抬眼看了看艾歌迷糊又尴尬的表情,翡翠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没有细看纸团,而是用指尖将它轻轻推回艾歌那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弧度。
“你的‘小朋友’。”她低声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去,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坏啊,到底能不能善待一下上课打瞌睡的人……
一阵心力交瘁的无力感涌上艾歌心头。她匆匆在露比的第一个纸团背面写下「她只是怕我磕到桌子,没有恶意,是意外!」,然后趁教授不注意,反手将纸团扔了回去。
安静了片刻。
就在艾歌以为露比接受了这个解释时,又一个纸团飞了过来——这次的纸团以更猛的势头破空而来,直接越过了她,落在了达芙妮摊开的教材上,正好盖住了“爱神木”的相关文字。
达芙妮的动作顿住了。
她低头凝视着那个不请自来的“访客”,沉默了足足两秒。
旋即,她伸出两根手指,以一种拈起花瓣般的优雅姿态,将它轻轻拈起。她忍无可忍地打开,粗略地扫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转向艾歌,将纸团递到她面前。
“我想,”她的声音平静,但艾歌听出了一丝隐忍的、介于恼怒和好笑之间的情绪,“这应该是给你的。”
艾歌接过纸团,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字迹比之前更加用力:
「那艾歌你回宿舍能摸摸我的脸吗?我也会把它当成一个意外的!我保证!」
艾歌:“……”
她第一次发现,露比的逻辑有时候直接得令人无言以对。
就在她捏着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纸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讲台上的教授恰到好处地清了清嗓子。
“好了,基础知识部分就讲到这里。接下来,我会发下去一份简单的药草鉴别练习题,大家根据刚才讲解的特征进行判断。同桌之间可以讨论,但最终答案需要独立完成。”
太好了……艾歌像是总算看到了救星一样看着前排传过来的羊皮纸练习卷,恨不得当场要哭出来了。
这下总算能消停一会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