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多叫几声。大学生明达拖着行李箱,踩着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终于回到了阔别两年的老家,那个藏在山坳坳里,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的小村庄。村口那棵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老槐树,枝叶依旧繁茂得遮天蔽日,投下一大片沁人心脾的阴凉。
只是这回,树荫底下却透着一股不同往日的死寂。一口薄皮棺材就那么静静地停在树下,据说里面躺着的是前几天刚没了的村东头老光棍胡四,按规矩,得在村口停灵三天才能下葬。
明达是村里少见的大学生,在省城读了几年书,脑子里装满了唯物主义和科学道理,对乡下这些丧葬习俗,心里多少有点不以为然。他觉得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迷信,土得很。
快到家门口时,隔壁家的王婆子正坐在门槛上抹眼泪,看见明达,颤巍巍地站起来:“明达娃子回来了……哎,你胡四叔走得不安生啊,昨晚守夜的李老蔫,非说听见棺材板响,吓得后半夜就跑了,这、这今晚都没人敢去守了……”
明达随口应和了几句,心里却想,肯定是李老蔫自己吓自己,要不就是风吹的。
吃晚饭时,连家里人都提起了这事,语气里带着敬畏和忌讳。明达多扒了两口饭,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混合着表现欲和叛逆的劲儿顶了上来,他把碗一放,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怕啥?都是自己吓自己。今晚我去守一夜!”
这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了。奶奶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地上,父亲猛地抬起头,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你胡说个啥!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不知轻重!”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明达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停个尸而已,还能跳起来吃了我不成?我就在树下坐一晚上,看能有什么事!”
争吵毫无结果。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劝慰都没能拧过明达心里那点被“迷信”激起的固执。夜里十点多,他揣上手机和充电宝,夹着张凉席,真就一个人去了村口。
夏夜的村口,没了白日的喧嚣,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微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静静地摆在树下,在稀薄的月光里泛着冷硬的光。远处,谁家的狗零星地叫上几声,更衬得这里空旷得瘆人。
明达心里那点豪气,被这夜风一吹,散了大半。但他话已出口,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他把凉席铺在离棺材七八米远的地方,背靠着老槐树虬结的树干坐下,打开手机,用那点微弱的光和嘈杂的音乐给自己壮胆。
夜深了,露水渐重。手机电量一格一格掉下去,最后彻底黑了屏。四周陷入纯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棺材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木头在自然收缩。
明达蜷在凉席上,眼皮越来越沉。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睡,可连日的旅途劳顿和夏日深夜的困意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最终,意识模糊了下去。
他是被清早刺眼的阳光和树上的鸟叫声吵醒的。脖子因为靠着树干睡落枕了,浑身上下被露水打得半湿,又酸又痛。明达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来,心里有点得意——看,啥事没有,就知道是自己吓自己。
他撑着地想要站起来,脚刚一用力,却觉得别扭无比,低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他脚上那双运动鞋,左脚穿在了右脚上,右脚穿在了左脚上,带子都没系,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套着。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昨晚睡觉前,他明明记得自己把鞋脱在凉席边,放得好好的!
他猛地卷起湿漉漉的裤腿,只见右脚踝内侧,一个清晰的、带着瘀紫的乌青手印,赫然印在皮肤上,五根指印的痕迹宛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过。
明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咚咚咚地擂着胸膛。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脚上的别扭,拖着穿反的鞋就往家跑。
奶奶正端着猪食盆准备去喂猪,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鞋都穿反的样子,再一听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完经过,老人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泔水洒了一地。
“孽障啊!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奶奶一把拽过他,手指颤抖地指着他脚踝上的乌青手印,声音都在发飘,“这是守夜尸在找替身!它给你穿反了鞋,是要带你走阴间的路啊!鞋穿反,路就走反,你这是要走到死路上去啊!”
奶奶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得明达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邻居也被惊动了,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恐惧和讳莫如深。王婆子拍着大腿:“完了完了,被守夜尸盯上了,甩不脱了!”另一个老头摇着头:“赶紧去找村尾的张瞎子,他懂这个,看他有没有法子……”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明达被家人连拖带拽地拉回屋里,按在床上。父亲阴沉着脸,闷头出去找张瞎子了。母亲坐在床边,一个劲地抹眼泪。
明达躺在床上,心脏还在狂跳,但最初的惊骇过去,脑子里那点受过的教育又开始抬头。梦游?对,一定是梦游!他听说压力大的时候可能会梦游。肯定是昨天又坐车又跟家里吵架,太累了,晚上不知不觉自己起来把鞋穿反了。那手印……也许是睡觉的时候压到哪里,或者是什么虫子爬过过敏了?对,一定是这样!自己吓自己,差点就被这帮迷信的给带偏了!
他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一遍遍用“科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甚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忧心忡忡的母亲说:“妈,没事,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可能就是梦游了,压着腿了。”
母亲将信将疑,只是红着眼圈给他掖了掖被角。
一整天,明达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刻意不去想脚上的反鞋和那个乌青手印,拼命刷着手机里缓存好的电视剧,试图用喧嚣掩盖心底那一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但那感觉,就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村里的夜静得可怕,连狗叫都听不见了。窗户关得死死的,闷热异常。明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脚踝上那个乌青手印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感。
不知到了夜里几点,万籁俱寂,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忽然——
“咚……”
一声沉闷的、黏腻的撞击声,在窗外极近的地方响起。
明达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咚……”
又是一下。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固执的、令人牙酸的规律性。
那不是风吹动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也不是小动物撞上玻璃的动静。那声音……太沉了,沉得像是什么重物,而且是带着某种湿意的东西,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窗玻璃。
明达的心脏缩成一团,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他僵在床上,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被厚重窗帘遮住的窗户。
“咚……咚……咚……”
撞击声持续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头骨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然后,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了起来。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一字一顿,清晰地穿透了玻璃和窗帘,钻进他的耳膜深处:
“鞋……穿反了……”
“路……就走反了……”
“……”
明达的瞳孔骤然放大,无边的寒意像无数冰针,刺穿了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最后一点理智和科学的壁垒,在这一刻,被窗外那一下下沉闷的撞击和那句催命符般的话语,彻底击得粉碎。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那乌青手印处的冰凉刺痛,骤然变得尖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