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寿

作者:酸小菜 更新时间:2025/11/20 1:02:24 字数:2662

雨下得黏稠,没完没了,敲在瓦片上闷响,像裹了布的锤子。屋里那股子老人气混杂着劣价消毒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喘不过气。奶奶躺在床上,薄得像一张被风干的黄纸,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还在苟延残喘。

爹、娘,还有几个叔伯姑婶,或坐或站,挤在这间昏暗的里屋,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一种被漫长拖累后的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解脱的躁动。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把一张张人脸映得明暗不定。

突然,奶奶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枯槁的手猛地从薄被里挣出来,鸡爪似的指向窗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目光顺着那颤抖的指尖看去——窗外,是院里那棵老槐树,黑黢黢的枝桠在夜雨里张牙舞爪,像个沉默的鬼魅。

“树…树下…”奶奶的眼睛瞪得极大,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死死钉在窗外,“东西…有东西…”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冰冷的急切。

娘最先反应过来,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把奶奶的手往回按:“娘,睡糊涂了,没啥东西,外面下雨呢。”

爹也皱着眉,瓮声瓮气:“别瞎想了,安心躺着。”

奶奶的手顽固地抵抗着,指甲几乎要掐进娘的手背,她嘴唇哆嗦,还想说什么,但那点力气终于耗尽了,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手臂颓然垂落。只有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还固执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

屋里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不知是谁的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接着,琐碎的议论声低低响起,都在说老太太最后还是糊涂了,说的胡话。

可我知道,那不是胡话。

奶奶指过去的那一眼,里面裹着的东西太沉了,沉得像井底的淤泥,是恐惧,是未尽的警告,甚至……是一种刻骨的怨恨。那眼神像冰冷的钉子,把老槐树的影子牢牢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后半夜,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残响。守灵的人熬不住,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我睁着眼,看着窗外老槐树模糊的轮廓,心里头像有猫在抓。奶奶临终前的眼神和那句话,在我心里翻腾、发酵。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炕,摸黑走到院角的杂物间,找到一把半旧的铁锹。铁锹入手冰冷沉重。

院子里的泥地被雨水泡透了,一脚踩下去,泥浆直往脚踝里灌。老槐树下更是阴暗,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本就熹微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腐烂树叶的混合气息。我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握紧铁锹,对着树根旁的湿泥,狠狠铲了下去。

“噗——”一声闷响,泥土被撬开。这活计干得我心惊肉跳,每一下都怕惊动屋里的人,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铁锹时不时碰到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发出咔哒的脆响,每一声都让我头皮一麻。

挖了不知道多久,胳膊早就酸麻,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跟一个临终老人的糊涂话较真时,锹头猛地撞上了一个硬物,不是树根,那触感……像是什么裹着布的木匣子。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丢开铁锹,跪倒在泥泞里,用手疯狂地刨开周围的湿泥。指尖很快传来粗粝的摩擦感,触到了一个被树根紧紧缠绕、裹满泥浆的物件。我咬着牙,用力把它从树根的捆绑和泥泞的禁锢里往外拽。

费了好大劲,伴随着泥土簌簌落下和树根断裂的细微声响,那东西终于脱离了大地。是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木质已经发黑腐朽,表面糊着厚厚的泥。我抱着它,走到屋檐下稍微干燥点的地方,就着廊下那盏为了守灵而彻夜点燃的昏暗灯泡,用袖子擦去匣子上的泥污。

没有锁扣。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掀开了那潮湿沉重的盖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泥土、木头朽烂和某种淡淡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匣子里垫着一块红布,颜色因为岁月和潮湿变得暗沉发黑,像凝固的血。红布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小卷用红绳系住的头发,枯黄干燥。头发旁边,是一张折叠着的、边缘已经毛糙发脆的黄纸。

我屏住呼吸,拿起那张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质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上面是用毛笔写就的几行字,墨迹深黑,那是生辰八字,还有一个名字——李长庚。是我那据说早年在逃荒路上就没了踪影的太爷爷。

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太爷爷的八字和头发,被如此诡异地埋在这棵老槐树下?奶奶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树下埋着什么!她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指向,不是糊涂,是憋了一辈子不敢说、不能说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屋檐下的灯泡猛地摇晃起来,光影乱颤,在地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影子。我后背瞬间爬满白毛汗,手一抖,那黄纸和头发差点脱手。慌忙把东西按原样塞回木匣,盖好,也顾不上满手满身的泥,像个贼一样,把它飞快地藏到了我屋里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老槐树,在我眼里再也不是普通的树,它张开的枝桠像是无数只鬼手,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的隐秘之中。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院子里搭起了简陋的灵棚,奶奶的棺材停放在里面,纸钱灰混着潮湿的空气,味道呛人。我帮着忙前忙后,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床底下那个木匣子,魂不守舍。

快到晌午的时候,院门口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杵地的“笃笃”声。村里最年长的三叔公来了。他快九十了,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干裂的树皮,身子佝偻得厉害,但一双老眼却并不十分浑浊。

爹娘赶紧迎上去。三叔公摆了摆手,没进灵棚,也没看那棺材,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竟然直直地落在了我身上。

他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一步一顿地朝我走过来。院子里帮忙的村民,还有家里的亲戚,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悄悄汇聚过来。

三叔公在我面前站定,比我矮了大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我。他就那么盯着我,一言不发,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里面有惊疑,有审视,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灵棚那边飘来的纸钱灰,有几片沾在了他枯白的头发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盯着我看了好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满院子的人也都屏着呼吸,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终于,他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极其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像…太像了……”

他顿了顿,拐杖用力杵了一下地面,积攒着气力,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艰难,却又清晰无比地砸进我的耳朵,砸进这死寂的院子里:

“你长得……跟你太爷爷……李长庚……逃荒那年……一模一样……”

“嗡——”

我脑子里像是又被撞了一下,一片空白。太爷爷逃荒那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叔公怎么会记得太爷爷年轻时的样子?还说什么……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衣衫。床底下那个木匣子,里面的八字和头发,奶奶临终的指向,三叔公这句没头没脑却石破天惊的话……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猛地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黑暗而诡异的真相。

这棵老槐树下埋藏的秘密,恐怕远比我想象的,更要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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