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墨泪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粘稠的黑色液体不断从滚筒下方涌出,不再是缓慢滑落,而是如同决堤般流淌下来,浸染着构成她身躯的厚重书页。
那些原本干涸、凝固的文字,在泪水的浸润下,似乎开始微微松动。
“呜…………”
一声不再是咆哮,而是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极其微弱且扭曲的呜咽,从魔女躯干的深处传了出来。
这声音与之前那混合了无数杂音的嘶吼截然不同,它更加原始,更加……接近人类。
笼罩整个结界的“沉默力场”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充满恶意的文字碎片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许多都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墨迹般,缓缓晕开、消散。
那些狂暴的“窃语蜘蛛”和“涂鸦者”仿佛失去了统一指令,变得茫然无措,有的甚至开始互相攻击,或者蜷缩起来,逐渐化为静止的书本或阴影。
魔女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不再是攻击前的蓄力,而是一种源自核心的、无法抑制的战栗。顶部的活字印刷滚筒在疯狂的旋转与彻底的停滞之间剧烈摇摆,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哀鸣。
终于,在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后,滚筒猛地停了下来!
就在那停顿的一刹那,空白的滚筒表面,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画出的字迹:
对
不
起
不是他人的恶意,不是世界的残酷。
而是她内心深处,被绝望掩埋最深的、最纯粹的悔恨。
她听到了灯华的声音,那充满理解与悲悯的“真实”,像一把温柔却锋利的钥匙,撬开了她自我囚禁的牢笼,让她终于敢于直面自己犯下的罪孽,以及那份罪孽之下,从未消失的、渴望被原谅的脆弱灵魂。
缄默魔女构筑的绝对寂静,正在从内部,被她自己未曾泯灭的人性,一点点瓦解。
朔夜灯华看着那浮现出的“对不起”,看着那不断流淌的墨泪,看着剧烈颤抖的魔女身躯,她眼中也盈满了泪水。
她知道,最危险、但也最关键的阶段到来了——静流正在重新“感受”,而那被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悔恨,足以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冲垮。
她必须接住这份沉重。
她再次向前,毫无防备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座由书本和绝望构成的巨人。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穿透了魔女的呜咽,
“我在这里……陪你一起……承受。”
救赎的钟摆,在永恒的寂静之后,终于开始向着“理解”与“释放”的方向,缓缓摆动。
那一声“对不起”,如同最后的咒语被解除。
缄默魔女那庞大的、由书籍和绝望构筑的身躯,再也无法维持其形态。从顶部那停滞的活字滚筒开始,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而下!
构成躯干的厚重书本、卷轴和纸张开始失去粘性,纷纷剥落、坍塌!
不再是攻击性的墨汁,而是如同泪水般的黑色液体从裂缝中大量涌出,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都流淌殆尽。那两条由笔尖与舌头构成的扭曲触手,也如同被抽去了骨骼般,软化和分解,还原成无数断裂的钢笔和静止的舌头,混杂在崩塌的书页中一同坠落。
没有爆炸,没有硝烟。
只有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崩落。
如同雪山消融,如同沙塔倾颓。
巨大的书本纪念碑正在土崩瓦解,显露出其内部被封印、被掩埋的核心。
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如同黑色雪片的书页和墨滴中,一个蜷缩着的、纤细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
一个穿着残破校服的少女。
梶井静流。
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其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沾满了墨迹和纸屑。
她不再是那座恐怖的沉默纪念碑,只是一个看起来无比脆弱、遍体鳞伤、并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恐惧和痛苦的女孩。
周围,曾经恐怖诡异的“言灵墓园”结界,也随着魔女形态的瓦解而开始消散。墙壁上蠕动的文字失去活性,如同普通的涂鸦般固定下来,然后渐渐淡化;漂浮的言灵幽魂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如同青烟般消散在空中。
现实的轮廓——图书馆的墙壁、书架、窗户——开始重新显现。
所有的寂静,所有的扭曲,所有的恶意,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留下这片如同经历了一场风暴洗礼后的、布满“残骸”的空间。
以及,那个在废墟中央,哭泣的少女。
朔夜灯华站在纷纷落下的“雪”中,看着终于显露真身的静流,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书本碎片和凝固的墨迹,向着那个蜷缩的灵魂走去。
魔女已逝。
而少女,终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