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川清音开始害怕镜子。
镜中的少女,有着她熟悉的面容,却嵌着一双无比陌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不属于她的悲伤、狂躁、空洞与渴望。它们像是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她所连接过的每一个灵魂的碎片。
“自我”正在被溶解。
这种感觉并非突如其来的崩塌,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湮灭。就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起初还能看清轮廓,但在不断的搅动与稀释下,最终彻底失去原本的形状,将整杯水染成一种混沌的颜色。
她变得越来越难以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是谁?”
她的思绪不再纯粹。
一个念头升起,却带着昨天连接过的那个忧郁学姐的叹息语调;一段回忆浮现,却混杂着陌生同学童年创伤的冰冷触感。
她喜欢的颜色、食物、音乐,这些构成“澄川清音”这个个体的基本要素,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有时她会突然对曾经厌恶的东西产生莫名的好感,或者对挚爱之物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疏离。
她,正在变成一个“容器”。
一个精致、敏感,却被动容纳所有人情绪的容器。快乐、悲伤、愤怒、爱恋、嫉妒……各种色彩鲜明的情感在她内部翻滚、碰撞、混合,最终都沉淀为一种灰蒙蒙的、疲惫的基调。她不再是自己情绪的主人,而是众生情绪的保管员,一个承载着喧嚣与痛苦的活体仓库。
寻常的走在街上,已是一种折磨。无需主动连接,那些过于强烈的、无主的情绪碎片就会像幽灵一样穿透她日益薄弱的边界,渗入她的意识。路人的匆忙焦虑、恋人的甜蜜负担、商贩的叫卖渴望……所有这些未经筛选的“噪音”持续不断地轰炸着她,让她头晕目眩,几乎无法站稳。
她开始回避人群,躲在家里,拉上窗帘,试图构筑一个物理上的屏障。
但毫无用处。
墙壁阻隔不了情绪的涟漪,寂静反而放大了她内部无数个“他人”的窃窃私语。
她蜷缩在床角,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些来自内心深处的、永无止境的悲鸣。
灵魂宝石的光芒越来越黯淡,颜色也从清澈的水蓝,逐渐变为一种浑浊的、如同混合了所有颜料污水的颜色。它沉重地挂在她的胸前,像一块不断吸取她生命力的冰冷石头。
她尝试过停止使用能力。
但“共感”已经成了她无法关闭的本能。就像呼吸一样,除非死亡,否则无法停止。甚至,因为她愿望的本质是“交融”,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情感磁石,无意识地吸引并调和着周围的情绪场,轻微地、持续地抹平着个性的棱角,推动着同质化。
她终于明白了丘比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的愿望正在被完美地实现。”
她确实在“理解”他人,以一种吞噬自我为代价的、最彻底的方式。
她确实让心灵“交融”了,在她自身这个不断膨胀的、混沌的容器内部。
没有喜悦,没有连接带来的温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迷失感和一种沉溺于深海般的窒息。她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里面翻滚着的、属于无数人的、五彩斑斓的痛苦。
她不再是澄川清音。
她是所有她曾试图理解之人的集合体,也是一个失去了自身坐标的、悲哀的空壳。
在某个被无数外来情绪淹没、几乎无法回忆起自己童年模样的瞬间,她抱着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那不再是人类的呐喊,而是容器不堪重负、即将崩裂前的、最后的悲鸣。
绝望,如同最深的海底淤泥,从灵魂宝石那浑浊的核心,缓缓满溢出来。
魔女化的进程,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已经无可逆转地开始了。
她所渴望的“水流交汇”,最终将她引向了名为“浊流魔女”的、永恒的混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