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并非总是虚无。
当现实的喧嚣与痛苦沉淀,意识的深海便会泛起记忆与执念的微光。而对朔夜灯华而言,梦,常常是另一重更加直接的真实。
她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方向,只有一种包裹全身的、温和却令人窒息的滞涩感,仿佛浸泡在一潭深不可测的墨水里。
这是极致的“孤立”残留在她灵魂中的印迹。
她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城户缘内心世界的底色,是那座永固孤立城邦崩塌后,留下的最后的回响。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很弱,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即将熄灭的油灯。
她向着光走去,脚步在虚无中荡开无声的涟漪。
光芒的来源,是一个小小的、熟悉的房间。
碎花床单,堆着的毛绒玩具,靠窗的书桌,还有那本摊开在地上的旧画册。这是缘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安全屋,此刻却像是黑暗宇宙中唯一漂浮的孤岛。
房间中央,城户缘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身影比现实中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黑暗。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表情。
灯华轻轻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没有贸然触碰。
“缘?”她轻声呼唤,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空洞与麻木,但在看到灯华时,那空洞深处,似乎有微弱的火星闪烁了一下。
“……灯华……姐姐?”她的声音生涩而轻微,像是久未使用的琴弦被拨动。
“嗯,是我。”灯华温柔地回应,晨曦般的眼眸在黑暗中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自身就是这暗室中的第二盏灯。“这里很黑,对吧?”
缘默默地点了点头,抱紧膝盖的手臂收紧了些许。“一直……都是这么黑。以前……有墙隔着,感觉……安全一点。现在……墙没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失去屏障后的茫然与恐惧。隔绝的痛苦消失了,但长久依赖隔绝所带来的安全感也一同消失,留下的便是这赤裸裸的、无所适从的虚无。
“但是,你看,”灯华伸出手指,不是指向缘,而是轻轻点向周围的黑暗,“现在,这里有光了。”
随着她的话语,她周身散发出的柔和光晕似乎扩大了些许,将房间照亮了更多,也驱散了缘身边一部分浓稠的黑暗。
缘怔怔地看着那光,看着光晕中灯华温柔而坚定的面容。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抱着膝盖的手,向着灯光的方向,微微探出了一点点。
“光……很温暖。”她喃喃自语,像是一个在冰原上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触碰到了一缕篝火的余温。
“嗯,”灯华笑了,“黑暗或许很长久,但光,只要有一点点,就足够照亮彼此了。”
她看着缘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最后筑起的那道墙,不是为了隔绝,而是为了守护。那本身就是一种……非常、非常温暖的光。”
缘的瞳孔微微收缩,水泥色的泪痕仿佛再次在她透明的脸颊上隐隐浮现,但这一次,那泪痕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是了悟?
是释然?
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也能……成为光吗?”她问,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怯懦。
“你已经是了。”灯华的声音无比肯定,“你守护了大家,守护了我。你让我看到了,即使是最坚硬的墙壁,其内核也可能蕴含着守护的温柔。”
她向着缘,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邀请的姿态。
“所以,不要再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好吗?我们都在外面,等着你。”
缘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灯华身后那无垠的黑暗,最后,目光回到灯华本身散发的光芒上。恐惧与渴望在她眼中交织。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抬起了自己冰冷而透明的手,一点点地,向着灯华的掌心靠近。
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灯华掌心的前一刻,周围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梦,醒了。
但那份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微光与温暖,却如同真实的记忆,烙印在了城户缘苏醒的灵魂深处,也留在了朔夜灯华的心间。
暗室虽深,终有一灯破晦。
而这盏灯,或许正是由无数破碎的灵魂,彼此映照,方才点亮。
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意识如同从深海中艰难上浮,一点点挣脱沉重的黑暗。朔夜灯华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和窗外略显苍白的天空。
身体的知觉逐渐恢复,随之而来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被掏空后又勉强缝合起来的虚弱感,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悲伤。
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却感到手指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
她微微偏过头,看到铁心兰伏在床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锁着。墨染文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膝上的终端屏幕暗着,她本人则靠着墙壁,眼镜微微滑落,难得的显露出疲惫的姿态。华音铃和葛城堇相互依偎在旁边的沙发上,似乎也是刚刚熬不住睡意而陷入浅眠。
澄川清音不在,或许是在休息。
她们都还在。
这个认知让灯华心中微微一暖,但随即,那沉甸甸的悲伤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涌。
强行引动画之魔女茜玲奈的力量,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混沌色彩……生命垂危之际,时之魔女梓川朔夜那冰冷而悲悯的时间停滞……空之魔女指引道路,众人闯入那片无限孤寂的迷宫……高墙魔女城户缘那冰冷壁垒下,微弱而珍贵的“想看星星”的愿望……她以心象织就的、短暂而真实的星空……魔女之夜那恐怖而庞大的阴影……清音那决绝的、化作清澈水流融入她灵魂宝石的身影……以及最后……城户缘抽取自身存在,筑起守护之墙,那生涩的、带着星光倒影的微笑……
一幅幅画面,一份份重量,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刚刚苏醒、尚且脆弱的精神。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承载的这一切,更是为了那些消逝的少女。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被铁心兰握住的手上,落在了无名指上。
那里,套着一枚苍白如骨、质地似石似金的指环。指环表面并不光滑,有着细微的、如同墙壁纹理般的刻痕,而在指环的内侧,似乎镶嵌着一缕极细微的、如同凝固星光般的蓝色痕迹。
高墙魔女城户缘,与浊流魔女澄川清音。
她们最终留下的痕迹,以这样一种方式,陪伴在了她的身边。
泪水无声地从灯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承载了太多悲伤与告别后,自然溢出的沉重。
她的细微动静惊醒了浅眠的铁心兰。
“灯华!”铁心兰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但看到灯华清醒的双眼时,那紧绷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些许宽慰。“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也惊动了其他人。墨染文立刻戴上眼镜,终端屏幕亮起,开始快速检测灯华的生命体征。
华音铃和葛城堇也立刻醒了过来,围到床边,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期待。
“我……没事。”灯华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让大家……担心了。”
“笨蛋!”铁心兰的声音带着哽咽,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下次再也不准这样乱来了!”
墨染文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冷静,但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情绪:“灵魂宝石稳定性已恢复至安全阈值以上,但内部能量结构极其复杂,混杂了多种高密度绝望残响与……异常稳定的守护概念。需要长时间观察和调理。”
华音铃轻轻哼唱起一段舒缓的旋律,试图平复灯华激动的情绪。葛城堇则红着眼圈,小声说:“灯华姐姐,你昏迷了三天……我们都很害怕……”
灯华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关切的脸庞,最后再次落在那枚苍白指环上。
“清音……和缘……”她轻声问道,虽然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
房间内沉默了一瞬。
华音铃的旋律微微一顿,低声道:“清音她……化作了最纯净的‘理解’,融入了你的灵魂宝石,帮你稳定了崩溃的趋势。而城户缘……她用自己最后的存在,构筑了保护我们离开的通道,然后……”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灯华已然明白。
她们用自己最后的一切,换取了她的生存。
灯华闭上了眼睛,将那份汹涌的悲恸强行压下。再次睁开时,那晨曦般的眼眸中,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悲伤,却重新燃起了那标志性的、温柔而坚韧的光芒。
她轻轻抬起戴着指环的手,苍白与微蓝的痕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寂寥,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坚定的力量。
“她们没有离开。”灯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她们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成为了我们道路上的基石。”
她看向窗外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那遥远而未知的、名为“魔女之夜”的威胁。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为了所有被拯救的,和所有……未能被拯救的。”
“也为了,不再出现更多的……澄川清音和城户缘。”
她的苏醒,并非痛苦的结束,而是承载着更多记忆与誓约的新开始。织光者的旅程,仍将继续。只是那前路的光芒,注定将浸染着更多无法磨灭的、悲伤而温柔的色泽。
在灯华的再三保证和医生确认她已脱离危险,只需静养后,支撑者团队的成员们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她们深知灯华需要休息,也明白,有些空间需要留给家人。
病房内终于只剩下灯华一人,以及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投下的暖橙色光辉。喧嚣过后,寂静涌来,那份沉甸甸的悲伤与虚弱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她微微蜷缩起身子,无名指上的指环触感冰凉。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灯华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母亲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哭过,但在看到女儿清醒地靠在床头时,立刻挤出了一个尽可能温暖的笑容。
“灯华……”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哽咽,她快步走到床边,想抱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轻轻摩挲着。“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饿不饿?爸爸熬了你最喜欢的鱼片粥。”
父亲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沉默地站在母亲身后,那双总是沉稳睿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深深地望着女儿,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醒了就好。”
看着父母强装镇定却难掩憔悴的面容,灯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每次深夜外出,每次带着一身疲惫和偶尔掩饰不住的伤痕回家,都让他们承受着巨大的担忧。而这次直接住进医院,昏迷数日,恐怕更是让他们心力交瘁。
“爸爸,妈妈……”灯华的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母亲立刻摇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过度和低血糖,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
父亲的目光则不经意地扫过灯华无名指上那枚略显奇特的苍白指环,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询问。作为父母,他们早已察觉到女儿身上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重秘密,那个名为“朔夜灯华”的存在,似乎背负着他们无法想象的重量。他们选择不过多追问,只在她需要时提供温暖的港湾。
灯华无法解释魔女、结界、还有那些生死瞬间,她只能垂下眼帘,轻声道:“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有点累到了。以后我会更注意的,真的。”
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如同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嗯,累了就好好休息。学校那边爸爸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什么都不用想,先把身体养好。”
父亲默默盛出一碗温热的鱼片粥,浓郁的米香和鱼鲜味在病房中弥漫开来。他笨拙地吹了吹,递到灯华面前:“趁热吃一点。”
看着父亲笨拙却充满关爱的动作,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温度,灯华心中那因同伴逝去而冻结的冰冷角落,仿佛被这平凡的亲情一点点融化。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温暖的粥液滑过喉咙,似乎也稍稍驱散了些许灵魂深处的寒意。
她知道,她选择的道路布满荆棘,承载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黑暗。但在她的身后,不仅有并肩作战的同伴,还有这两个永远为她亮着一盏灯、准备好一碗热粥的、她最亲爱的家人。
这份温暖,或许无法抵消那些沉重的悲伤,却足以成为她继续前行、永不迷失的又一重理由。她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在心底默默起誓——
为了守护这些平凡而珍贵的温暖,她也绝不能倒下。
温暖的鱼片粥带来些许慰藉,父母关切的话语如同柔软的毯子,暂时包裹住灯华疲惫的身心。她小口吃着粥,听着母亲絮叨着家里最近发生的琐事,父亲则安静地削着苹果,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灯华抬头,准备对母亲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房的窗户。窗外是都市夜晚初上的霓虹,映照着玻璃上病房内部的倒影。
就在那一片模糊的光影之中——在对面大楼楼顶的边缘,一个纯白的、有着红色纹路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丘比。
它静静地蹲坐在那里,滚圆的血色眼眸,正隔着遥远的距离,穿透两层玻璃,精准地、毫无情感地,落在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仿佛有冰冷的电流窜过脊髓。父母温暖的声音、粥的暖意,似乎都被隔绝开来。她仿佛又能听到结界崩塌的轰鸣,看到清音化作水流消散的蓝光,感受到缘最后那冰冷墙壁的触感。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个将希望明码标价、将绝望视为燃料的孵化者,如同一个永恒的幽灵,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它是在提醒她,短暂的安宁不过是假象,战斗远未结束。它是在宣告,她,朔夜灯华,依旧是它密切关注的“异常变量”。
灯华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晨曦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但很快又被她压下。她不能在这里,在父母面前,流露出任何异常。
“灯华?怎么了?粥不合胃口吗?”母亲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担忧地问。
“……不,没有。”灯华迅速低下头,舀起一勺粥,掩饰着刚才的失态,“只是突然有点烫到了。”
她强迫自己不再看向窗外,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父母身边。但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
父亲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状似无意地也瞥了一眼窗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丘比的出现,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迅速破坏了病房内短暂的温馨氛围。它无声地提醒着灯华,她所处的世界,从来都不止一面。家人的温暖是她必须守护的珍宝,而窗外的冰冷现实,则是她必须面对的战斗。
她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苍白指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意志。她知道,休息时间结束了。
她必须尽快恢复力量,为了那些逝去的同伴,为了身边珍视的人,也为了向那个冰冷的系统,证明“理解”与“人性”的价值。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而那抹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于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此间,只留下病房内,一颗重新被紧迫感和决心填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