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别让这些困扰你。”
霜非雪开解道自己的徒儿。
“梦并不重要,无论梦里那人说的真也好,假也罢。你都不要为这些所着迷,梦就是梦而已,一切有事,有师尊顶着。”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南溪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那毫无疑问是恐惧,但她的信念坚固无比。
“师尊。”他忽然说。“如果我们败了,如果那条龙并不值得信任,如果那女人比我们想象中更强,你会怪我吗?”
霜非雪怔了怔,然后用力摇头。
“不会,永远不会。这桩子事是我自己惹出来的,这是我自己造下的孽,是那女人开启的事端,小溪只不过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出现了而已。”
“可计划是我提出的。”
“那我也支持。”霜非雪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小溪,师尊这辈子做对的事不多。可带走你,大概是最对的一件。所以现在,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师尊都陪你,成,我们一起活,败,我们一起死。”
霜非雪说得很平静,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有一件,她撒谎了,她不会让南溪跟自己一起死的。
南溪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下。
“我们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这几天张仪薇没有出现过在二人面前,只是每天派人送来一些补品和点心,附上简短的字条,写着保重身体、静候佳音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霜非雪起初还有些忐忑,担心那晚的事被察觉,但南溪却显得很淡然。
“她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少年这样评价到。
“张仪薇是个务实的人,在更大的危机面前,这些私事她都可以往后放。”
南溪并不了解张家小姐,少年太过自信了,而之后他也就是输在这个地方上。
霜非雪实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每天陪着南溪练剑调息温养寒气。
她的经脉在南溪的帮助下渐渐疏通,虽然离当年的巅峰状态还差得远,但至少运转内力时不再滞涩刺痛。偶尔,她还能凝聚出当年那般精纯凛冽的寒气,在掌心开出一朵冰花。
每次做到这种程度,她都会看着那朵冰花出神,然后悄悄握紧拳头,把冰花捏碎。
傍晚,夕阳西沉时,南溪和霜非雪离开了张府。
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听竹轩后墙翻出,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向桃林。
霜非雪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裳,长发束成高马尾,背上负着一柄长剑,而腰间则藏着此次打破封印的要物。
南溪还是平日那身素白衣衫,只在腰间多系了一根革带,上面挂着几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他这几年攒下来的财产,还有腰上把柄两年前从道婆那里带走的长剑。
桃林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幽深。
白日里绚烂的桃花,此刻都成了朦胧的暗影,层层叠叠地压在枝头。没有风,林子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潭水就在前方。
越是靠近,那股寒意就越明显。
不是冬日的那种冷,那是更深沉更凝滞的寒意,像是完全置身于一个冰窟窿之中,周围则是看不见的野兽。
龙威。
霜非雪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南溪却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一轮满月正在东边的山脊上升起,硕大圆满泛着清冷的银光。月华洒在桃林上,给那些花枝镀了一层朦胧的边,也照出了潭水表面那层不正常的微微荡漾的幽蓝光泽。
“时辰到了。”南溪说。
少年走到潭边,蹲下身,将手掌按在潮湿的泥土上。寒气自他掌心涌出,渗入地面,像无数细小的根须,朝着潭水深處蔓延。
水面开始波动。
起初只是涟漪,很快变成了翻涌。
潭心处冒出一串串气泡,咕嘟咕嘟的,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水下苏醒,紧接着,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带起的水花在月华下折射出破碎的银光。
敖纤踏波而立。
龙女今夜换了一身装束,不再是那件湿透的薄纱,而是一袭贴身的玄色鳞甲,甲片细密如鱼鳞,在月光下流动着暗沉的光泽。
长发用一根骨簪束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额上那双如玉的龙角,她的脸色比上次更苍白,但那双金棕竖瞳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压抑的愤怒以及一丝兴奋。
两百年了。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开始吧。”
敖纤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死死盯着南溪。
“我会压制封印三息,三息之内,必须破开阵眼。”
南溪点头,正要运转寒气,就在这时,霜非雪腰间那把暖玉一般的剑开始发光。
温润的,乳白色的光。
霜非雪一怔,随后伸手探入布囊,她将剑取出,那是一柄短剑,剑鞘银白,上刻云纹。
此刻剑鞘正在发烫,那股温热透过剑鞘传递到她掌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
“怎么自己开始……”
霜非雪愣住了。
至于敖纤,她的脸色就没什么变化了。
“别管那柄剑,专注于眼前之事。”
三人来不及细想,因为敖纤已经开始了倒数。
“三。”
她双手结印,周身黑光暴涨。
潭水以她为中心开始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漩涡深处,那些透明锁链的虚影再次显现,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二。”
剑鞘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透出来。
而南溪就感到一股力量在剑鞘内涌动,那股力量温和却浩瀚,与他体内的寒气产生了共鸣。
“一!”
敖纤尖啸一声,那些锁链虚影被硬生生撑开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瞬,少年本能地从师尊那里握住剑柄,用力一拔。
剑出鞘了。
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温润如月华的白色剑光。
那光很柔和,很安静,像是初春午后的暖阳,轻轻洒在潭水之上。
但它所到之处,那些坚固无比的锁链虚影,就像冰雪遇见烈火,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不是斩断,不是破碎,而是消融。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这世上一般。
剑光触及潭心,没入水中,下一刻,整个潭水都亮了起来,从深处透出乳白色的光。
那光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光柱之中,敖纤的身影缓缓升起。她身上的鳞甲开始剥落,化作片片黑鳞散入水中,额上的龙角寸寸断裂,化作粉末。
她的身形在光中扭曲变形,最后彻底消散。
不,不是消散。
是重塑。
当光芒渐渐敛去,重新出现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敖纤。
她穿着一身玄色长裙,裙摆缀着细密的银色鳞纹。长发如瀑垂至腰际,额上那双龙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小的银色龙纹,印在眉心。她的容貌也变了,褪去了那种妖异的美,多了几分清冷出尘的气质。但那双金棕竖瞳依旧,里面燃烧的光芒比之前更盛。
自由了。
真的自由了。
敖纤缓缓落地,站在潭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头看向南溪,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交易完成。”
她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
南溪还握着那柄剑,剑身温润如玉,通体乳白,剑脊处有一道浅浅的金色纹路,像是天然生成的脉络。此刻剑身上的光芒正在渐渐敛去,重新变回那柄不起眼的短剑。
他将其归鞘,那股温热感也随之消失。
“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霜非雪上前一步,挡在南溪身前,警惕地看着敖纤。
敖纤没有回答。
因为她突然转头,看向桃林深处。
几乎同时,南溪和霜非雪也感觉到了。一股阴冷滑腻的气息,正从林间弥漫开来,像蛇一样缠绕上他们的皮肤。
桃花簌簌落下。
一道朱红色的身影,从林间缓步走出,她走得很慢,很从容。
月光照在她妖娆的脸上,照在那身熟悉的袍子上,照在她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上。
璇玑夫人停在潭边,仰头看着焕然一新的敖纤,又看看岸边的师徒俩,最后将目光落在南溪手中的剑鞘上。
“仙剑,在当今世上倒是少见。”
她抬起头,目光与南溪对上。
“我看你们也玩够了,那么该开始了吧。”
话完,如蛇一般的链剑从其腰间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