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处没有光。
只有水滴从钟乳石尖端落下的声音,嘀嗒,嘀嗒,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出令人心悸的节奏。
璇玑夫人扶着湿滑的岩壁,一步一步向深处挪动。她的袍子早已破烂不堪,朱红色被血污和泥泞染成暗褐。每走一步,胸口那道贯穿伤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化圣境的身体本该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龙族的拳劲中掺杂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那股力量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她的经脉和脏腑。
两百年来,她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
“该死的泥鳅……”
她咬牙低声骂道,声音在洞穴中激起轻微的回响。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
这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淡蓝色荧光,光芒越来越亮,直到照亮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里不像自然形成的溶洞,地面平整如镜,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那些符文正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
空间中央,是一个直径三丈的圆形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如镜,同样刻满了符文。
石台上,盘坐着一道身影。
璇玑夫人停下脚步,瞳孔微微收缩。
即使来过这里许多次,她依然会为眼前所见感到心悸。
那是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朴素到极致的白色麻衣,衣料粗糙,却微尘不染。
长发如墨,披散至腰际,发梢在石台上铺开,像一摊泼洒的夜色,肤色如玉,在蓝光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整个人是由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但她的脸,她的脸上,那双眼睛,就没有任何光芒散发出来。
她是个瞎子。
可璇玑夫人知道,这个瞎子能看到的东西,远比世间所有明眼人加起来还要多。
“汝居然还有回来的一天。”
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年轻,清泠泠的,像山涧溪水敲击卵石。
她没开,声音是直接出现在璇玑夫人脑海里的。
璇玑夫人走到石台前,艰难地单膝跪地。
“求尊上救我。”
“救?”
女子轻笑了一声,她抬起头,那双无光的眼就望向璇玑夫人所在的方向。
“两百三十七年前,你第一次来这里,跪在同样的位置,求我赐你长生。”
“是。”璇玑夫人低头,“尊上恩赐,不敢忘。”
“不敢忘?”女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嘲讽,“那你怎么还没付给我报酬呢?”
璇玑夫人身体一僵。
“我……”
“你看,你们凡人总是这样。求我的时候,恨不得舔我的脚趾表忠心,说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一旦真要你们付出点什么,就比登天还难。”
她走下石台,赤足踩在地面上,那双脚白皙精致,脚踝纤细,每一步落下,地面上的符文就会亮起一瞬。
“长生给了你,力量给了你,甚至连怎么炼化仙尸的法门都给了你。”
女子走到璇玑夫人面前,蹲下身。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璇玑夫人胸前的伤口。
“可我要的那缕‘先天之气’,你找了两百多年,连影子都没见到。”
璇玑夫人感觉到伤口处传来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尊上,那仙气缥缈无踪,我确实……”
“想说确实尽力了,是吗?那你告诉我,你胸口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是龙族,一条被封印了两百年的黑龙,我大意了。”
“龙?那让我试试吧。”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刺入皮肉,璇玑夫人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让我看看……”女子低声呢喃。她的指尖亮起微光,那光芒就渗入伤口。
片刻后,她收回手。
“原来如此,你这些年干了很多多余的事嘛。”
璇玑夫人伏在地上,不敢接话。
“你想要我救你,可以,但这次,规矩得改改。”
“尊上请说。”
“第一,报酬要先付。”
璇玑夫人猛地抬头:“什么?这未免太……”
“你可以拒绝。”女子淡淡道,“然后带着这道伤离开。以龙族之力的侵蚀速度,最多三个月,你就会经脉尽碎,修为全失,最后变成一摊烂肉。”
璇玑夫人脸色惨白。
她感受着胸口那不断扩散的痛楚,知道女子说的不是假话。
“第二,听我讲个故事。”
璇玑夫人愣住了:“故事?”
“怎么,不愿意?”女子挑眉。
“不,不敢,尊上请讲。”
女子沉默了片刻。
溶洞里只剩下水滴声,嘀嗒,嘀嗒。
“很久以前,在你们所谓的‘仙界’,有一个少女。”
“她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师门,没有家族,就是个散修。但她天资很好,根骨奇佳,修炼起来比那些大宗门的弟子还要快。”
“可惜,散修就是散修,没有资源,没有人指点,再好的天赋也难成大器。她只能结伴其他修士,去些险地寻宝,用命换修炼的资源。”
“就这样,她活到了二十岁。”
“那年,她接了个任务,去一处古遗迹找一件宝物。同行的有十几个人,都是散修,修为都不弱,她们在遗迹里找到了东西,然后就像所有这种故事一样,她们开始自相残杀。”
“她受了重伤,躲在一堵断墙后面,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下。血把地面都染红了。她想逃,但伤太重,动不了。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后,他来了。”
女子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情绪。
很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痛苦。
“一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红衣,长得很美,美到不真实。”
“她听说过他。仙界很多人都听说过他,血衣美人’,他们这么叫他。不是尊称,是因为见过他的人,基本都死了。”
“少年走进遗迹,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又看了看躲在断墙后的她。她以为自己也要死了,闭着眼睛等死。但少年没杀她。”
“他只是把所有人都杀了,那些还在争夺宝物的人,然后拿着宝物,走到她面前。”
“他说:‘你要死了。’”
“她说:‘我知道。’”
“他说:‘跟着我,你可以不死。’”
“她说:‘为什么?’”
“少年想了想,说:‘因为我好奇。好奇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活着。’”
女子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得更久。
璇玑夫人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她能感觉到,这个故事对女子来说很重要
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跟着他了。”女子继续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一开始只是为了活命。毕竟没有强者庇护,她一个重伤的散修,根本走不出那片遗迹。”
“但少年真的很好奇。他问她各种问题:为什么修炼,为什么拼命,为什么想变强。她一一回答,说她想要尊严,想要自由,想要不被人随意践踏。”
“少年听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之后的日子,他们就结伴而行。少年很强,强到离谱。明明只有十几岁,境界却已经到了山巅。他去哪,她就跟到哪。他杀人,她看着。他寻宝,她帮忙。他偶尔会教她一些修炼的法门,虽然只是随口指点,但对她来说,比任何宗门秘法都有用。”
“时间一年年过去。”
“少年的名头越来越响,‘血衣美人’四个字,成了仙界正道的禁忌。有人恨他,有人怕他,也有人……爱慕他。
“而她呢?她的境界遇到了瓶颈。在仙界,实力为尊。没人会记得一个永远跟在别人身后的小跟班。人们提到她,只会说:‘哦,那个总跟着血衣美人的女人。’”
“她长大了,从少女变成女人。心里的感情也变了。她不再只是把他当救命恩人,她爱上了他。”
“可是少年,他一直都是少年,岁月好像在他身上停滞了,从始至终,都只把她当成一个玩伴。一个有趣的,可以说话的人。他不爱她,他甚至不懂什么是爱。”
“这让她痛苦。”
“更痛苦的是,能待在他身边的人,不止她一个。”
女子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发抖。
虽然很轻微,但璇玑夫人听出来了。
“有一个仙子。”女子慢慢说,“正道大宗的门人,天赋绝伦,容貌倾城。她在某次历练中遇到了少年,不知怎么的,就跟在了他身边。”
“少年对她,和对她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玩伴。”
“可她受不了。”
“她看着那个仙子站在少年身边,看着他们并肩作战,看着少年偶尔对仙子笑,她觉得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
“而且她卡在瓶颈太久了。久到开始绝望。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少年那样强,是不是就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是不是就能把那个仙子比下去?”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很深,很深,像是要把几百年的痛苦都吸进去。
“她出卖了他。”
“她把少年的行踪,弱点,修炼的功法特点,所有她知道的一切,卖给了正道那些大宗门。换来的,是足以让她突破瓶颈的资源,还有一个大宗门客卿长老的位置。”
“正道集结了上百位高手,在少年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
“那一战打了三天三夜。”
“山河破碎,日月无光。少年杀了七十多人,重伤三十多人,但最后他和那个仙子一起,消失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
“正道发布的说法是,死了,尸骨无存。”
女子停下来。
溶洞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继续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直到那一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女人才反应过来。”
“她发现,自己早就离不开他了。”
“那些年跟着他的日子,早就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他杀人时冷漠的侧脸,他偶尔露出的好奇眼神,他教她功法时认真的表情……所有这些,都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可是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故事讲完了。
女子坐在石台上,一动不动,无光的眼望着虚空,仿佛还能看到几百年前那场大战,看到那个红衣少年消失在白光中的最后一刻。
璇玑夫人跪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她听懂了。
这个故事里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而这个女子要她的身体,恐怕不止是为了借用,更是为了。
“你想找他。”璇玑夫人脱口而出。
女子缓缓转过头,看向她。
“你很聪明。”她说,“但聪明人往往死得快。”
“那个仙胎,他叫什么名字?”
璇玑夫人咽了口唾沫:“南溪。他叫南溪。”
“南溪……”女子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笑了。
笑得无比温柔,无比怀念,又无比悲凉。
她站起身,再次走到璇玑夫人面前。
“好了,故事听完了,该付报酬了。”
她伸出手,按在璇玑夫人额头上。
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力量我给你了,再输下去,你的身体便归我了。”
璇玑夫人没再接话。
“还有,抓他的时候,不许伤他。一根头发都不许掉。我要完整的,活生生的他,明白吗?”
“明白。”
“很好。”
女子五指收拢。
璇玑夫人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力量从额头涌入,瞬间充斥四肢百骸。
胸口的伤开始愈合,经脉中的龙族之力被强行逼出,修为不仅恢复了,甚至还隐隐有所提升。
她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力量。
“去吧。三个月,我等你。”
璇玑夫人重重叩首,起身退出溶洞。
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女子才缓缓坐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双无光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但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看到几百年前那个红衣少年,在遗迹里对她伸出的手。
看到那些年里,他走在前面的背影。
看到最后那场大战,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点点失望。
就一点点。
却比任何刀子都锋利,在她心里剜了几百年。
“南溪……”
她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永远不会。”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海边渔村。
“阿嚏!”
南溪正坐在床边调息,突然打了个喷嚏。
很响的一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有些莫名其妙,以他先天境的修为,早就不该有伤风感冒这种事了。
“公子着凉了?”
黄暮芷从灶台边回头,关心地问。
“没有,就是突然鼻子痒。”
他没在意,继续闭目调息。
『咦?』
但内心深处,某个声音轻轻咦了一声。
那个一直沉睡的,自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也打了个喷嚏。
虽然只是在意识深处。
『谁在念叨我吗?”』
‘什么?’
『没事,就是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很熟悉,又很讨厌。』
南溪皱了皱眉。
他没再追问,但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窗外,夜色深沉。
海潮声哗啦哗啦,像永不停歇的叹息。
而远方的山林间,一道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树梢,朝着渔村的方向疾驰。
璇玑夫人眉心处,一个淡金色的符文正在隐隐发亮。
三天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溶洞里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走到一面石壁前。
石壁上刻着一幅画。
很简单的画,用指甲刻出来的线条:一个红衣少年,和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女。
女子用指尖抚过那些线条,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快了,等我拿到那具身体,等我找到你……”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会把你锁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