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带着咸腥味,从茅屋的缝隙里钻进来。
南溪睁开眼,盯着头顶那几根发黑的茅草看了会儿,才缓缓坐起身,他的左腿还是疼,比起昨天也没什么好转的感觉。
自从南溪杀了那几人之后,就已经过了两天了。
当时察觉到不对的村民隔天就来找两人的麻烦了,只是南溪就杀鸡儆猴的将带头的杀了。
至于为什么没杀村长,因为要是官府来收税了,村长不在就会很麻烦。
虽然过程麻烦,但结果是好的。
放了一堆狠话后,现在的村民就对居住在这里的两人变得毕恭毕敬。
辛好这里够穷,不会出现地主富商什么的东西,要不然就麻烦了。
抛开脑内的胡思乱想,就在少年放平心情,要起床做饭时,声音就响起了。
『有好消息和坏消息哦,先听哪个?』
心里的声音又冒出来了,他语气总是那样带着点调皮的意味。
‘哪个都不想听,你说的消息无论好坏,对我来说就都是坏的。’
南溪在内心回道,一边伸手去够床边的拐杖。不知不觉间,他和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就已经能自然对话了,像朋友一样,虽说少年从小到大就没有几个朋友。
『我可真伤人,这是好心的哦。』
‘你真好心的话,就闭嘴吧,让我安静会儿。’
南溪不再理会那声音,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晨光从破旧的木窗斜射进来,照在他如雪的长发上,在简陋的泥地上投下一片银白的光晕。
穿好放在枕边灰麻布衣,他就拄着拐杖开始在灶台上忙活。
他走到墙角的水缸旁,舀了半瓢水,简单洗漱,这水里有些细小的泥沙,喝起来就有股土腥味,当然,南溪喝的是煮开后的。
水缸旁就是灶台,灶台是用几块石头垒成的,上面架着口豁了边的铁锅,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能用就行。
南溪捡起一旁的干竹子将其塞进了炉里,随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些木绒,将其扔了进去。
生起火,南溪就把昨晚黄暮芷带回来的刨腹掏肠,将鱼鳞都用菜刀刮了下来,然后扔到一边的用粗绳子做出来的小框子里,最后把小鱼扔进锅里煮汤。
没有油,没有香料,只有一点点粗盐,还腥,但能填饱肚子。
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冒泡时,屋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黄暮芷拿着渔获从门外走进,她如往常一般穿了件单薄的粗布短衫,露出黝黑却结实的胳膊,那头乱糟糟的黄发在脑后随便扎了个结,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公子起这么早吗?”
女子的声音带着温柔,目光落在南溪身上,跟少年对上眼神时,还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习惯了,洗个手就来吃饭吧。”
“哦,好。”
黄暮芷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她的动作很大,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南溪脚边,她慌忙抬头,看到南溪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
‘唉。’
而注意到一切的南溪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两个月来,他就注意到很多事。
比如黄暮芷总是不敢直视他,说话时要么低头要么看别处,比如她会偷偷触碰他的东西,用来擦手的手巾,一根他削来当筷子的随处可见的小木棍,甚至他换洗下来的衣物。
比如现在,她洗完脸,装作不经意地走过他身边,手肘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衣袖。
很轻的一下,轻到几乎感觉不到。
但南溪感觉到了。
他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锅里的鱼汤煮好了,奶白色的汤,飘着淡淡的腥香。南溪盛了两碗,一碗递给黄暮芷,一碗自己端着,坐到门口的小木墩上。
黄暮芷接过碗,在他旁边的门槛上坐,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沉默地喝起汤来。
晨光越来越亮,海平面尽头泛起金红色。
渔村里开始有人声,男人吆喝着孩子起床,女人则检查起渔网和船只,还有狗叫鸡鸣的声音。
“等会儿还得去海边?”
南溪无聊的瞎问道。
“嗯,早上下的网得收,不然鱼跑了。”
“小心点。”
“知道。”
简短的对话后,又是沉默。
黄暮芷几口喝完汤,把碗放在地上,起身去收拾打鱼要用的东西,一张破旧的渔网,一个鱼篓,还有一根用磨尖的木棍做成的简陋鱼叉。
南溪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
“过会儿我跟你一起去吧。”
黄暮芷动作一顿,回头看他,脸上露出错愕。
“公子腿还没好,海边路不好走。”
“总比闷在屋里强,我这些日子腿好了很多,再者说了我还可以帮你聊聊天什么的。”
“可是……”
“没有可是。”
南溪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去海边的路确实不好走,满是碎石和坑洼,南溪拄着拐杖,走得很慢,但很稳。
黄暮芷走在他身边,几次想伸手扶他,又不敢,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晨风吹过,带来海潮的咸味。
沙滩上已经有人了,几个女人正在修补渔网,看到黄暮芷和南溪过来,都停下手里的话,直勾勾的盯着两人看。
这样的眼神使得黄暮芷相当不适,少年当然看出了她的窘迫。
他就停下脚步,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些女人起初还有不悦在脸上的,但被南溪看了几秒后,就悻悻地低下头继续补网。
拜托了这些眼神后,两人就继续走着。
到了,这里就是黄暮芷下网的地方,是一片相对平静的浅滩,海水清澈,能看到底下游动的小鱼。
黄暮芷把鱼篓放下,卷起裤腿就要下水。
“等等,网在哪儿?”
南溪叫住她。
“那儿,网拴在石头上。”
南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块礁石上拴着根麻绳,另一端没入水中。
“你去收吧,我在这儿等着。”
黄暮芷应了声,趟着水朝礁石走去,海水没过她的小腿,又到大腿,她走得很稳,显然早就习惯了。
南溪在沙滩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把拐杖放在一边,晨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海鸟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
很宁静的景象。
如果没有那些糟心事,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许不错。
『怎么,舍不得走了?』
那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闭嘴。’
『啧啧啧,刚刚护着这大个子女人的时候还挺可爱的,跟我说话的这会儿就变得不可爱了。』
南溪懒得理他,目光追随着海里的黄暮芷。
她已经游到礁石边,正在解绳子,海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健硕却不失女性曲线的身形。她用力拉着网,手臂上的肌肉绷紧,脸上满是专注。
网渐渐被拉出水面,里面银光闪闪,是鱼。
不少鱼。
黄暮芷眼睛亮了,更加卖力地拉网,等整张网都拉上来时,里面的鱼多得让她愣住了。
“这么多……”
她喃喃自语,随即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岸上的南溪。
南溪对她笑了笑。
黄暮芷脸一红,赶紧低头收网,她把鱼一条条摘下来,扔进鱼篓,动作以往还要快,不一会儿,鱼篓就装满了,沉甸甸的。
她提着鱼篓趟水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公子你看,好多鱼!”
南溪探头看了看,确实不少,大概有二十几条,都是巴掌大的海鱼,活蹦乱跳的。
“不错,够吃好几天了。”
“还能卖一些。”
黄暮芷把鱼篓放下,坐在南溪旁边的沙滩上,眼睛亮晶晶的。
“镇上的鱼贩子明天来,这些能换不少钱。”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南溪。
“公子,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贝壳。
很普通的白色贝壳,巴掌大,表面有波浪形的纹路,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
“我在海底捡的,觉得挺好看,就……”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南溪接过贝壳,在手里掂了掂,贝壳很轻,边缘打磨得很光滑,应该是她特意处理过。
“谢谢。”
听到身边人的话后,黄暮芷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很纯粹,很孩子气。
两人在沙滩上坐了会儿,看着潮水一点点涨上来。黄暮芷把脚埋进沙子里,偷偷瞄南溪的侧脸。
晨光勾勒出少年精致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美得不像话。
她忽然想起那个问题。
那个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公子……你伤好了以后,真的要去找你师尊吗?”
南溪转头看她,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那……找到了之后呢?你们会去哪儿?”
南溪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也许会找个地方隐居,也许会继续漂泊,我都看师尊的意思。”
“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话吞回去。
她算什么呢?一个粗鄙的渔女,没钱没本事,连字都认不全,凭什么跟着人家?
南溪看着她,没说话。
黄暮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她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黄姑娘,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记着,等我找到师尊,安顿下来,会想办法报答你。你想要钱,想要离开这里,我都可以帮你。”
“但我不能带你走。”
黄暮芷肩膀一颤。
“为什么?”
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因为我比你想象的危险的多。只是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不想多说。”
“还有你是个好人,应该过平静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整天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当然,在这个乱世里,她这平静的生活,便很容易被打破。
黄暮芷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手指抠着沙子,指甲里塞满了沙粒,过了很久,她才闷闷地说。
“我晓得了。”
气氛有些沉闷。
南溪心里也不好受,但他知道这是必须说的话,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从一开始就该划清界限。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
“回去吧,太阳大了。”
“嗯。”
黄暮芷提起鱼篓,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回到茅屋,黄暮芷把鱼倒进水缸养着,挑出两条大的准备中午吃。南溪则坐在门口,开始做竹篮。
材料是前几天黄暮芷从后山砍来的竹子,已经劈成细条,泡在水里软化了。南溪挑出几根,手指翻飞,开始编织。
他动作不快,但很稳,竹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交错穿插,渐渐成形。
一个圆底的篮子雏形慢慢出现。
“公子是在哪儿学的这东西?”
黄暮芷一直都对这事有些疑惑,在她印象里,南溪应该是个大家公子,不会这些。
“以前为了补贴家用,师尊教的。”
“真厉害……”
黄暮芷小声说,目光黏在南溪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被粗糙的竹条衬得更加精致,她看着看着,脸又红了。
南溪假装没看见,继续编篮子。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从门口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屋里飘着鱼汤的香味,灶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黄暮芷煮好鱼汤,盛了两碗,又拿出两个粗面饼,这是她用卖鱼的钱买的,平时舍不得吃。
两人坐在门口吃饭,鱼汤很鲜,饼虽然粗糙,但泡在汤里软化了,也好下咽。
吃到一半,黄暮芷忽然说。
“公子,你能教我武艺吗?”
“你想学什么?”
少年没有拒绝,毕竟这样也算是报恩。
“就……防身的。我力气大,但不会打架,以前被人欺负,只能挨着,要是会点功夫,以后至少能保护自己。”
南溪看着她,想起那天在沙滩上,她被几个女人围着扔石子的样子。
“可以,等吃完饭,我教你几招简单的。”
“真的?”
“嗯。”
吃完饭,南溪在屋前的空地上,开始教黄暮芷最基本的拳脚,因为腿伤,他只能坐着比划,但讲解得很仔细。
“出拳要稳,力从地起,别看手臂,要看腰,腰带动肩,肩带动臂。”
黄暮芷学得很认真,一招一式地跟着练。她底子好,力气大,虽然动作笨拙,但气势很足。一拳打出,虎虎生风。
“对,就这样,多练练,对付普通人够用了。”
黄暮芷练得满头大汗,但脸上带着笑。那是种发自内心的、充满希望的笑。
南溪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点愧疚感稍微减轻了些。
至少,他能给她留下点什么。
一下午就在教拳和编篮子中过去,夕阳西下时,南溪手里的篮子编好了,圆肚细口,很适合装鱼。
黄暮芷的拳法也练得有模有样,至少架势摆出来了。
“公子,你看!”
她兴奋地打出一套刚学的招式,虽然连贯性还差得远,但每一拳都带着劲风。
“不错,坚持下去,会有成效的。”
黄暮芷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晚饭是中午剩下的鱼汤,热了热,又蒸了条新鲜的鱼。两人坐在暮色里吃饭,谁也没说话,但气氛比早上轻松多了。
吃完饭,黄暮芷去洗碗,南溪坐在门口看星星。
海边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银河如练,远处传来潮声,一阵一阵的,像天地在呼吸。
黄暮芷洗好碗,在他旁边坐下,也抬头看天。
“公子,天上的星星真多。我爹以前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你说这是真的吗?”
南溪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能变成星星,也不错。至少永远亮着,永远在那儿。”
黄暮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坐着,看星星,听潮声。
不知过了多久,黄暮芷小声说。
“公子,我会记住你的。不管以后你去哪儿,我都会记得,有个很好看的公子,在我家住过,教我编篮子,教我打拳,还还保护过我。”
“我也会记得你,记得有个姑娘救了我,给我煮鱼汤,送我贝壳。”
黄暮芷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格外柔和。
夜深了,两人回屋休息。
南溪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隔壁黄暮芷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
『心软了?』
声音又冒出来。
‘没有。’
『骗谁呢,我看那女人的眼神里,温柔得能滴水。』
‘闭嘴睡觉。’
『好好好,我闭嘴。提醒我一句哦,有东西要来了,不远。』
‘几天?’
『一个月以内,好好准备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