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公共课教室,像一口被岁月遗忘的古老井。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斜坠进来,落在木纹斑驳的桌面上,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旋转,仿佛一群迟到的学生,找不到座位。
林星遥缩在最后一排最靠窗的角落,像一枚被风吹落的松果,外壳坚硬,内里却藏着一碰就碎的柔软。
她把笔记本摊在膝头,纸页被阳光晒得发烫,钢笔尖悬停良久,只落下一串毫无意义的黑点,像夜空里不敢眨眼的星。
讲台上的老教授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岁月打磨过的砂纸质感,轻轻一句“按座位就近分组”,便像有人推开了她与世界之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心脏猛地一沉。对她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型审判。她迅速埋下头,假装专注地在笔记本上写画,用眼角的余光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前排的椅子被拖动,吱啦——吱啦——像潮水漫过沙滩,又在她面前骤然止步。她数着声音,一、二、三……停在第三排。
那排还空着一个座位,像一道裂缝,横在她与人群之间。她把目光缩回来,落在自己画出的漩涡上,一圈比一圈淡,像被水稀释的墨。
“同学,我们一组吧?”
清亮的声音从前排浮起,像春夜第一声蛙鸣。林星遥的笔尖猛地一顿,在纸面上劈出一道裂口。
她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苏雨晴。开学伊始就因其明媚笑容和活跃表现而备受瞩目的存在。她们之间,只隔着一排空座。
“好啊!”前排的女生愉快地回应。
看,组建小组就是这样简单。但对林星遥来说,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她希望自己是透明的,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多余的人。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小组讨论的嘈杂声像背景音一样包裹着她,却将她隔绝在外。她死死盯着笔记本上无意识的涂鸦——一个缠绕的漩涡。
苏雨晴的肩膀抵在她前排椅背上,下巴微扬,视线穿过半臂距离,落在她脸上。阳光从侧面涌来,给苏雨晴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鼻梁正中却有一道极细的光斑,像金色溪流汇入山谷。
林星遥在那条溪流里看见自己变形的倒影:瞳孔放大,唇角僵硬,像被突然打上舞台的追光,无处躲藏。
前排的讨论声告一段落,苏雨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半转过身,肩膀抵在她前排椅背上,下巴微扬,视线穿过半臂距离,落在她脸上。
“同学,”苏雨晴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刻意的友善,“我们组还差一个人,要不过来一起?”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动作干脆。那并非居高临下的怜悯,更像是一种看到空位就顺便发出的、自然而然的邀请,仿佛在问“要不要一起拼个桌”。
林星遥的脑海却瞬间拉起红色警报——
一步,起身,膝盖会不会撞到桌沿?
两步,绕过过道,鞋底与地砖摩擦发出“吱”声,所有人回头。
三步,拉开椅子,金属脚与地面碰撞,清脆得像上课铃。
四步,坐下,肩膀与肩膀相距二十厘米,呼吸交汇,她该先开口说什么?
五步,讨论主题“个人与时代”,她只记得鲁迅的铁屋子,说出来会不会显得矫情而浅薄?
五步之外,是沼泽。她看见自己一脚踩下去,泥浆漫过脚踝,冰冷渗骨。
于是,声带先于理智做出选择——
“不、不用了……”
声音像被门缝夹扁的猫,细微而急促。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反应,飞快地补充道,声音急促得像要逃离现场:“我……快好了。”
话一出口,她就听见心里某块玻璃“咔啦”裂开。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苏雨晴搭在椅背的那只手上——腕骨微凸,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小指根部有一颗褐色小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那只手的手指轻轻收拢,又松开,像在把一句即将出口的话重新按回掌心。
“好吧,那下次有机会再一起。”
说罢,她转身坐下,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道柔顺的弧线,发梢扫过林星遥的桌角,留下一缕极淡的橙花香。林星遥盯着那缕头发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屋檐下晒干的橘子皮被风刮跑,也是这般转瞬即逝的清香。
她重新低下头,笔尖在漩涡旁重重顿了一下,洇出一颗漆黑的泪。她慢慢写下两个字——“傻瓜”。
既是对自己社交失败的谴责,也是对自己那颗因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微微悸动的心的不解。
那两个字力透纸背,墨迹晕开,像两滴泪。她盯着它们,忽然又觉得可怜——自己骂自己,竟也舍不得用更狠的词。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转回身去的苏雨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讨论,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对于苏雨晴而言,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被拒绝的善意。那个坐在后排、安静得过分的女生,只是她大学生活中一个模糊的剪影——像教室最后一排被阳光忽略的尘埃,细微到几乎不存在。
苏雨晴很快就把这段小插曲抛到了脑后。她微微侧头,听组员阐述观点,偶尔点头,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笔触轻盈得像在记录一场与己无关的风。
她的世界依旧明亮,人声与笑声交织成盛夏的蝉鸣,而那个名叫林星遥的影子,连涟漪都未留下,便已被潮水般的嘈杂声淹没。
教授再次敲了敲桌面,宣布讨论结束。教室里的声音像退潮后的泡沫,一层层碎裂、消散。
林星遥长舒一口气,才发现后背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衬衫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她抬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移到一棵银杏的枝桠间,风一过,金黄的叶子便纷纷扬扬地旋下来,像一场安静的雪。她伸手接住一片,叶脉纤细,边缘微微卷曲,像一封未寄出的信,写着她无法启齿的渴望。
她忽然想起书中说过的话——“世界很大,壳很硬,可总有人会带着锤子,轻轻敲你。”
她不知道苏雨晴是不是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在下一次钟声响起时,不再做那个缩在角落的影子。
但此刻,她捏着那片银杏叶,在心里悄悄把“傻瓜”两个字涂改成了“下次”。
她和她的第一次现实交集,短暂得只有三分钟。
而命运的齿轮,却已在这一刻,伴随着无声的轰鸣,悄然转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