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林小默的工作室里还亮着刺眼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焊锡、机油以及一种属于金属被过度灼烧后的独特气味。他瘫在电脑椅里,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三维结构图已经模糊成了一片晃动的光斑。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为期半年,掏空了他所有积蓄、时间和社交生活的疯狂项目——“深海咆哮”机械巨鲨的最终调试,就在十分钟前,画上了句号。
他偏过头,视线落在工作室中央那个庞然大物上。流线型的银灰色躯体充满了力量感,冰冷的复合金属装甲在灯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那张开的巨口中,层层叠叠的合金利齿闪烁着令人胆寒的锋芒。它是仿生学与暴力美学的完美结合,是他这个三流大学机械系学生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唯一的作品。
林小默满足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没力气爬回几米外的折叠床,就这么脖子一歪,在椅子上直接陷入了黑沉的睡眠。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
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极度危险的东西近距离凝视的冰冷触感,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大脑。
林小默猛地睁开眼。
工作室的顶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只有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浓重而诡异的阴影里。而原本停放机械巨鲨的地方……空了。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紧接着,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来自他的身后。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致命的韵律,像是掠食者在黑暗中无声地踱步。
林小默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阴影之中,立着一个身影。
她很高挑,几乎与林小默持平,一身紧贴皮肤的银灰色流线型装甲,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惊人曲线,却又奇异地融合了少女般的纤细。长长的、如同月光织就的银发披散下来,几缕拂过她裸露的肩甲。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的血色宝石,在昏暗中亮得惊心,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打量猎物般的冰冷与审视。
而她的右手,并非人类的手掌,而是某种与机械鲨鱼巨口同源的、缩小版的狰狞颚刃,此刻,那闪着寒光的锋利齿尖,正稳稳地抵在他的颈动脉上。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刺神经。
林小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彻底停滞。他认得那种金属,认得那种结构设计……这根本就是他亲手打磨、组装起来的东西!
“人类,” 少女开口了,声音如同两块极寒的金属轻轻碰撞,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波澜,“你对我,做了什么?”
颈间的利刃微微施加压力,传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林小默浑身一颤,求生本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压倒了恐惧和荒谬感。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调:“主……主人!我是您的……您的饲养员!对!专属饲养员!”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什么跟什么?
银发血瞳的机娘偏了偏头,那双冰冷的红瞳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困惑”的情绪。抵在他脖子上的颚刃,力道稍稍松了一线。
“……饲养员?”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
“是…是的!” 林小默顺着竿子就往上爬,语速快得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喷射出来,“就是负责您……日常维护、能量补充、保证您处于最佳运行状态的专业人士!您看,您刚……启动,一定需要熟悉环境和补充能量,对吧?”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试图推开那致命的凶器。机娘看了看他颤抖的手指,又看了看他写满“真诚”(其实是恐惧)的脸,颚刃缓缓地、不情愿地移开了几厘米,但那双红瞳依旧锁定着他,警惕丝毫未减。
林小默暗自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抖着腿站起身,试探性地问道:“那个……主人?您,要不要先尝试一下,本……本饲养员为您准备的,呃,初启动贡品?”
他像个僵硬的机器人,同手同脚地挪到角落的小冰箱旁,从里面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又撕开一包桌上吃剩的薯片,双手捧着,如同进贡般递到机娘面前。
机娘血色的瞳孔微微转动,视线落在那瓶黑色的液体和焦黄色的薄片上。她似乎在进行某种深度的扫描分析,空气中响起几乎微不可闻的、高频的嗡鸣。
几秒钟后,她伸出左手——那是一只覆盖着细密银色甲片、更接近人类形态的手,拿起了那瓶可乐。她没有拧开,而是直接用指尖在瓶盖处一划,金属瓶盖齐整地断开。
她仰头,将黑色的液体倒入喉中。
一瞬间,林小默似乎看到她那冰冷的红瞳,猛地亮了一下,像是电路中突然通过了一股强电流。
“……奇怪的刺激感。” 她放下空瓶,评价依旧冰冷,但林小默莫名觉得,那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意犹未尽?她的目光随即投向那包薯片。
这一次,她直接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片,放入口中。清脆的碎裂声在她齿间响起。
她的动作停顿了。
血瞳之中的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一下,频率快得惊人。
“……数据冗余。” 她面无表情地说,但那只覆盖甲片的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伸向薯片袋,这一次,抓走了整整一把。
林小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以一种近乎精密仪器的高效率,将一整包薯片迅速“清理”完毕,连一点碎渣都没剩下。
她拍了拍手(如果那能算拍手的话),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重新将毫无温度的目光投向林小默。
“可乐。薯片。” 她吐出两个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上供。”
……
接下来的日子,林小默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的工作室,成了地球上唯一一只(大概率)鲨鱼机娘的巢穴。他给自己认下的这位“主人”取了个名字,叫“白”——因为她一头银白长发,以及纯粹到极致的……能吃。
“白,那是我的手机!不能吃!”
“白!放下那块主板!那不是食物!”
“我的限量版手柄!口下留情啊!”
林小默每天都在破产和心脏骤停的边缘疯狂试探。他原本预想的,被强大冷酷的机械造物奴役、逼迫进行邪恶研究的悲惨未来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沦为一名全天候、高强度、专门负责投喂垃圾食品和防止主人啃食一切看上去“可能好吃”的物品的卑微饲养员。
白对地球文明,尤其是其饮食文化,展现出了远超战斗本能的兴趣。她的语言模块以惊人的速度学习、进化,从最初冰冷的几个单词,很快就能流畅地表达需求——主要是对食物的需求。
“林小默,可乐。”
“薯片,烤肉味。”
“这个叫‘冰淇淋’的低温混合物,检索数据库,需要追加。”
她总是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下达最不容抗拒的命令。林小默那点可怜的生活费,几乎全部化作了超市货架上的碳酸饮料和膨化食品。
不过,除了胃口吓人和偶尔的拆家行为之外,白似乎……并没有那么危险。她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血瞳微闭,像是在待机,又像是在接收着什么遥远的信息。只有当林小默拿出“贡品”时,那双眼睛才会瞬间亮起,如同锁定目标的雷达。
有时深夜,林小默从折叠床上醒来,会看到白站在窗边,仰望着被城市霓虹映照得泛红的夜空,银发如瀑,冰冷的装甲轮廓与窗外的现代建筑奇异地融合。那一刻,她会给人一种极其遥远和孤独的感觉。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个沉闷的夏夜,被彻底打破了。
没有任何预兆,凄厉的防空警报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城市的夜空。林小默从睡梦中惊醒,冲到窗边。
然后,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漆黑的夜空中,数个庞大无比、结构狰狞的阴影,正缓缓穿透云层,其规模远超人类建造的任何飞行器。它们的外壳闪烁着非自然的金属冷光,如同降临的钢铁山脉。其中一艘最为巨大的战舰底部,突然射下无数道惨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探针,在城市中扫过,紧接着,光束落点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与冲天的火光!
混乱,尖叫,建筑崩塌的轰鸣……末日般的景象透过窗户,映照在林小默因极度恐惧而收缩的瞳孔里。
“是它们……” 白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血色的双瞳凝视着天空的舰队,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或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林小默从未见过的、刻入核心的极致冰冷与……杀意。
“它们?” 林小默声音干涩。
“狩猎者。清除者。” 白的语气森寒,“我的……造物主,兼敌人。”
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粗大、凝实的惨白光束,如同死神的指引,不偏不倚地锁定了他们所在的这栋老旧居民楼!光束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那是毁灭性能量即将倾泻而下的前兆!
林小默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将他包裹。
“趴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白扑倒。
然而,他扑了个空。
白的身影在他眼前模糊了一下,下一瞬,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背对着他。窗外毁灭的光束即将降临,将她银灰色的装甲映照得一片惨白。
她甚至没有回头。
一条覆盖着细密鳞片状装甲的、强壮而优美的银灰色鲨尾,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猛地弹出,撕裂空气,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撕裂物质界的暴力美感,自下而上,迎着那道足以汽化钢铁战舰的毁灭光束,轻描淡写地一划!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那道毁灭性的惨白光束,连同光束源头投射而下、隐于云层之后的某种无形力场或者说能量通道,就像一块被无形利刃切开的厚重布匹,从中被轻易地、整齐地劈开!被分割的能量流失控地偏向两侧,将远处两栋高楼瞬间湮灭成四散飞射的熔融碎块!
白的银发在能量激起的狂风中剧烈飞扬,她微微侧过头,血色的瞳孔在爆炸的火光映衬下,燃烧着比星空战舰主炮更令人胆寒的光芒。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威严,清晰地穿透了外界的一切轰鸣与混乱,回荡在死寂的房间内:
“谁允许你们——”
鲨尾的尖端在空中停滞,指向窗外那庞大的入侵舰队,无形的压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动我的饲养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