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像是颅骨被生生凿开的剧痛，将赵建威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映入眼帘的不是教室的白色天花板，也不是家里熟悉的环境，而是一片刺眼的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气味。
医院？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一阵眩晕和恶心感立刻袭来。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头部，被厚重的纱布层层包裹着，每一次微小的脉搏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建威？建威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惊喜的中年女声在耳边响起。是母亲。她憔悴的脸上泪痕交错，紧紧握住了他无力的手。
“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记忆的碎片开始缓慢地、带着尖锐棱角地拼凑回来。不是文化节，不是海边，不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接力赛告白……是更早之前，高二上学期刚开学没多久……那个下午，暴雨初歇，他像往常一样在操场跑步，湿滑的跑道……一个重心不稳……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跑道边缘的水泥牙子上……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医生！医生！我儿子醒了！”母亲激动地按响了呼叫铃。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断断续续的清醒与昏睡、各种检查和复健中度过的。他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将近两个月。颅脑损伤，伴有严重的脑震荡和短暂的记忆混乱。那两个月的青春，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那些甜蜜而纠结的日常……全都只是深度昏迷中，大脑编织的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
根本没有朝日。没有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直球、会每天在操场终点等他的女孩。
没有白化。没有那个整天念叨着邪王真眼、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中二宅男。
没有龙哥。没有那个胃口巨大、像猪一样贪吃却讲义气的壮硕伙伴。
更没有杏。没有那个看似可爱甜美、实则腹黑中二、总喜欢搅动气氛的麻烦学妹。
德克士的菠萝堡，运动会上的并肩作战，海边泳装那抹令人心跳加速的蓝白，文化节后台指尖触碰的温热，还有那场在全校师生面前社死却又无比畅快的告白……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虚无的幻影。
“是创伤后应激反应结合长期昏迷产生的谵妄状态。”主治医生推着眼镜，用平静的学术口吻解释着他脑海中那两个月的“经历”，“大脑在无意识状态下，会整合患者过往的经历、潜在的渴望甚至外界的声音刺激，构建出复杂的叙事。很常见。”
常见？赵建威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心里空落落的。那种失落感，比身体的疼痛更加深刻，更加难以忍受。那些梦里的情感是如此真实——被朝日直球追击时的烦躁与窃喜，面对杏捉弄时的无奈与警惕，和朋友们插科打诨时的轻松……尤其是朝日，那个有着温暖笑容和坚定眼神的女孩，她的存在感强烈到让他醒来后，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发梢的阳光味道和她喊他“建威”时的语调。
原来，他潜意识里，是如此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吗？渴望友情，渴望被关注，甚至渴望……爱情？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羞耻，却又无法否认。
复健过程漫长而枯燥。他的身体机能恢复得不错，但心理上却像是缺了一块。返校的日子临近，他对那个即将回去的、没有朝日、没有白化、没有龙哥的校园，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和疏离。
出院前最后一项检查是脑部CT。等待结果时，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窗外。已是深秋，梧桐树叶大片凋落，阳光变得稀薄而冷淡。就在这片萧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装满药品的小车，从走廊尽头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少女，年纪与他相仿。她有着一张清秀的脸庞，马尾辫利落地扎在脑后，眼神明亮而专注。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赵建威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止。
是朝日。
不，不是梦里那个总是穿着校服、活泼烂漫的朝日。这个女孩更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和那双……让他心跳失序的眼睛。
女孩推车经过他面前，似乎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询问的微笑。那一瞬间，赵建威几乎要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但他忍住了。这只是巧合，一个长得像的路人而已。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他。几天后，他正式返校，办理复学手续。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校园里，他刻意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就在他穿过教学楼大厅，准备走向教务处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同学！请等一下！你的东西掉了！”
赵建威下意识回头。
那个在医院见过的、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少女，此刻正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学生证——是他的。
她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将学生证递给他，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给，你刚才掉的。你是……新转来的吗？好像没见过你。”
赵建威愣愣地接过学生证，看着眼前这张与梦中朝日几乎重合的脸，大脑一片空白。阳光从大厅的玻璃穹顶落下，照亮了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和她清澈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她见他只是发呆，便指了指他学生证上的照片和名字，主动介绍自己：“我叫朝日，朝阳的朝。高二（三）班的。你呢？”
朝……日？
不是朝日。但…而且，高二（三）班……
就在这时，两个吵吵嚷嚷的男生从旁边走过。一个身材高瘦、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正对另一个胖乎乎的男生抱怨：“白费劲！我昨晚构思的‘暗黑破灭史诗’又被编辑退稿了！凡人根本无法理解吾辈的境界！”
“哎呀白化，你消停点吧，俺肚子都饿扁了，赶紧去小卖部！”胖男生揉着肚子催促。
白化？龙哥？
赵建威猛地转头看向那两个男生，瞳孔震颤。难道……难道不只是她？连他们也是……
“喂，你怎么了？”女孩疑惑地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去医务室吗？”
赵建威看着她眼中真实的担忧，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两个打闹着远去的、与他梦中伙伴名字相同、气质也隐约相似的背影，一个荒谬又令人战栗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所经历的，或许并不完全是凭空创造的梦。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可能都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只是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关系，与他有着微弱的联系。而他那受伤的大脑，在昏迷中，捕捉到了这些模糊的信息碎片，将它们与自己潜意识的渴望编织在了一起，创造出了那个完整而炽热的“高二下学期”。
那场梦，是虚假的。但梦里的情感，那份因“朝日”而生的悸动，那份对友情和认可的渴望，却是真实的，是他心底未被察觉的“余威”。而眼前这个名叫朝日的女孩，还有那些名字巧合的同学们，就是点燃这“余威”的火种。
现在，梦醒了。真实的、平淡甚至有些艰难的高二下学期，才刚刚开始。没有既定的浪漫剧情，没有心意相通的默契。有的，只是一个刚从重伤中恢复、性格别扭的男生，和一个可能仅仅只是出于同学爱而帮助他的陌生女孩。
但是，那场大梦留下的“余威”，那份深刻的渴望，是否会推动着他，在这个截然不同的现实里，笨拙地走向那个有着朝阳般名字的女孩，去开启一段真正属于他的、未知的青春？
赵建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夏朝阳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甚至可以说难看的、但却是他醒来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我叫赵建威。”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