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空艇底层的货仓，是一个被黑暗与沉默统治的王国。米瑟莉亚蜷缩在一堆粗糙麻布的后面，将自己完全藏进了一只巨大货箱投下的阴影里。空气中混杂着机油的金属腥气、防腐木料的微苦，以及一种独属于人类的，淡淡的汗水与尘土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与翡翠摇篮的清新草木香截然不同，粗粝，却又充满了某种鲜活的、正在燃烧的生命力。
她成功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沉淀下来，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漫长的、几乎虚脱的平静。她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飞空艇的魔导引擎在脚下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共鸣，整艘船的骨架都在随着这股力量轻微地颤抖，木箱与木箱之间偶尔发出“吱呀”的挤压声。这些声音组成了一首单调的摇篮曲，宣告着她正平稳地行驶在名为“以太航路”的天空高速路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米瑟莉亚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整天。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小块干果，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身体的虚弱感并未完全褪去，先前强行催动魔素的后遗症让她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但魂核内部却前所未有的安稳。那颗被断言为“天生脆弱”的核心，在【分解师】积攒的能量支撑下，正平稳地运转着。
就在米瑟莉亚几乎要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时，货仓的另一头传来沉重的金属门栓被拉开的声响。光线，一道刺眼的、狭长的刀口，猛地切开了这片混沌。她瞬间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缩得更深，连心脏的跳动都仿佛被她用意志强行压制住。
两个男人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他们的交谈伴随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货仓里回荡。
“我说，加里克大叔，我们真的每次都要检查这些鬼东西吗？”一个年轻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抱怨传来，“这些箱子绑得比我的钱包还紧，根本不可能松开。”
“闭嘴，里奥。不想干就滚回甲板上去擦栏杆。”另一个男人的回话则粗粝许多，带着一种被岁月和酒精打磨过的沙哑，“等你哪天在以太乱流里，看到一个没固定好的货箱把船底砸穿个洞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每次都来检查了。”
那个叫里奥的年轻人嘟囔着什么，听不太清，但还是老实地开始工作。他们一人提着一盏魔导提灯，昏黄的光晕在货箱之间移动，投下巨大而晃动的影子。米瑟莉亚从麻布的缝隙中观察着他们。
年轻的里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头发，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他所谓的检查，不过是用脚随意地踢踢那些固定货箱的绳索，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
被称为加里克大叔的男人则完全相反。他年纪大了，背有些驼，但脚步很稳。他会用粗糙的手掌仔细检查每一个绳结，用手肘去顶一顶木箱，确认它们是否牢固。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沉默而专注。
“大叔，我们还有多久才到普洛斯佩啊？这趟航行也太无聊了，连只飞鸟都看不见。”里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经晃悠到了米瑟莉亚藏身的货箱附近。
“早着呢，小子。”加里克头也不抬地回答，“顺利的话，大概还要十天。如果不顺利，我们可能就永远留在这云海里喂鱼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啊！”里奥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后背正好靠在米瑟莉亚藏身的那只货箱上。
咚的一声闷响。
米瑟莉亚的身体瞬间僵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一层木板传来的震动和人体倚靠的重量。她甚至能听到里奥那近在咫尺的、带着些许喘息的呼吸。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尖下意识地开始汇聚微量的魔素
“千帆之都……普洛斯佩，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里奥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憧憬，“我听酒馆里的人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高塔能戳破天，最穷的人都能顿顿吃上白面包。”
加里克检查完一排货物，直起身子，发出“呵”的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遍地黄金？小子，我告诉你普洛斯佩是什么样的。”他走到里奥旁边，靠在另一个箱子上，从怀里摸出一包劣质的烟草，捻了一点塞进烟嘴里点燃吸了起来，“那里的黄金确实多，但都装在帝国贵族和商会老爷们的口袋里。高塔也确实高，但住在塔顶的人，放个屁都比住在下面的人说话声音大。至于白面包……等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一个黑麦面包的价格都够你在老家吃三天的肉。”
“啊？这么夸张？”里奥的幻想显然被这盆冷水浇得不轻。
“这还算好的。”加里克吐出一口带着烟草味的唾沫，“在普洛斯佩，你口袋里没钱，连条野狗都看不起你。机会是很多，但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人更多。你这种脑子里只装着白面包的蠢货，不出三天就会被人骗得只剩条裤衩，然后被丢进下城区的臭水沟里。”
这番话让米瑟莉亚也陷入了沉思。瓦莱里乌斯口中的外界，是充满野蛮兽人和凶残魔物的恐怖之地。而在这个人类船员的口中，同族建立的最大都市，听起来是另一个维度的、更加冰冷残酷的绞肉场。前者是物理上的毁灭，后者则是将人的尊严与价值彻底碾碎。
“那……那我们船上运的这些东西，还有楼上那位大人物，他们去普洛斯佩就是为了……”
“为了赚钱，小子，为了赚更多的钱。”加里克打断了他，“我们运的这些，是翡翠摇篮的特产，魔法植物、源水结晶，到了普洛斯佩，价格能翻十倍。至于楼上那位……哼，那不是我们该打听的。你只要记住，安安分分地干完活，拿到你的那份薪水，然后祈祷自己别死在半路上，就够了。”
楼上的大人物？米瑟莉亚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看来这艘商船并不只是运货那么简单。
“行了，别坐着了，起来干活！”加里克踹了里奥的靴子一脚，“检查完这边，我们还得去看看冷藏舱里的‘月光蕨’，那玩意儿可金贵得很，要是枯萎一株，我们俩半年的薪水都不够赔的。”
里奥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跟着加里克走向货仓的更深处。他们的提灯光芒渐渐远去，最后，随着铁门的再次关闭，货仓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米瑟莉亚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刚刚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发现。她摸了摸腰间的宝石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安心了些。
她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这艘船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目的地也比她想象的要严酷。加里克的话语为她揭开了“千帆之都”那华丽面纱的一角，露出了底下冷硬而现实的骨架。
这里不是翡翠摇篮，没有父母无微不至的保护，也没有议会制定的、温和而守旧的秩序。这里奉行的是另一套法则，一套关于金钱、力量和生存的法则。
她将干果咽下，喝了一口水。必须找到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