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仓，是属于老鼠和尘埃的领地。
米瑟莉亚醒来时，周围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两个船员离开后，这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脚下魔导引擎的低鸣，像一只温顺巨兽的鼾声，规律，且让人心安。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粗糙的麻布在皮肤上摩擦，带来轻微的刺痒。空气里，机油的铁锈味和木头受潮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艘船的、复杂的“体味”。
这味道一点也不好闻，跟翡翠摇篮里能入药的芬芳苔藓比起来，简直是生化武器。但奇怪的是，米瑟莉亚并不讨厌。
这股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她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半个脑袋，像一只警惕的猫。货仓里没有任何光源，但对精灵而言，纯粹的黑暗并不存在。她的眼睛能捕捉到最微弱的光子，木板的缝隙、远方门缝的轮廓，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色线条。
一个巨大的、相对安全的世界在她眼前展开。
她花了大概半天时间，以近乎无声的移动方式，摸清了整个货仓的布局。这里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盒子，塞满了贴着各种标签的木箱。有些箱子散发着淡淡的魔力波动，那是翡翠摇篮的魔法植物。有些则冰冷沉重，应该是矿石。
她的藏身处在一个角落，被三只巨大的货箱夹着，上面还盖着一块废弃的巨大帆布，简直是天造地设的VIP包间。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单调而规律。
她像一只进入冬眠的仓鼠，严格控制着自己的消耗。每天只吃一小块干果，喝两口水。大部分时间，她都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魂核中那股来之不易的、温暖的魔素。
这感觉太新奇了。十五年来，她的身体第一次没有拖后腿，没有在每一次呼吸后都发出抗议的悲鸣。
“咚——咚——”
门栓拉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她这几天唯一的娱乐节目。
米瑟莉亚立刻缩回她的“包间”，将帆布拉得更严实了些，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隙。
还是那两个人，年轻的里奥和老成的加里克。
“大叔，我真不明白，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天天看的？”里奥提着魔导提灯，一脸的不情愿，“老鼠都比我们勤快。”
“你要是能像老鼠一样，在船底被撕开一个口子的时候还能活下来，你也可以不来。”加里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他走到一排货箱前，熟练地检查着捆绑的绳索。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两只笨拙的皮影戏木偶。
里奥把提灯挂在一旁的木箱上，自己则找了个空地坐下，开始抱怨：“还有七天……天哪，我感觉我身上的骨头都要生锈了。等到了普洛斯佩，我一定要先去‘酣梦酒馆’喝个烂醉，然后找个最柔软的床睡上三天三夜。”
“呵，就你那点薪水？”加里克头也不抬地嘲讽道，“够你在‘酣梦酒馆’买一杯最便宜的麦酒，然后被门口的守卫当成流浪汉丢出去。”
“不至于吧？”里奥的脸垮了下来。
“至于。”加里克检查完一个绳结，直起身，锤了锤后腰，“普洛斯佩那地方，呼吸都要钱。你以为千帆之都是什么地方？慈善堂吗？那里是吃人的地方，小子。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蠢货，就是最新鲜的肉。”
米瑟莉亚在黑暗中默默听着。
吃人的地方？这形容……还挺别致。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她前世待过的那个一线城市？房价高，物价贵，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别来烦我”。哦，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那……那我们船上运的这些，还有楼上那位大人物，他们……”里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好奇和畏惧。
加里克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不该你问的别问。我们只是水手，干好自己的活，拿到钱，然后闭上嘴。楼上那位，是精灵的贵客，由船长亲自接待。你只要知道，就算我们整艘船的人都掉进云海里，那位大人也得安然无恙地抵达普洛斯佩，这就够了。”
精灵的贵客？
米瑟莉亚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时间点，从翡翠摇篮出发，目的地是普洛斯佩……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是父亲不放心，派来的人？还是森语议会的某位成员，恰好有公务？
不，不对。父亲的性格，如果真要派人，只会派像瓦莱里乌斯那样的人直接把她“请”回去，而不是搞什么“贵客”护送。
看来只是个巧合。
她暗自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多了一份警惕。看来这艘船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她得更小心一点。
“行了，别在这儿磨蹭了，去看看那些娇贵的‘月光蕨’。”加里克踹了里奥一脚，“要是那玩意儿出了问题，我们俩就真得跳进云海里喂鱼了。”
两人朝着货仓深处的冷藏区走去。米瑟莉亚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都因为那扇门的打开而下降了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见鬼，有两株的叶子开始发黄了！”里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大叔，这可怎么办？船长会杀了我们的！”
“闭嘴！嚷嚷什么！”加里克低声呵斥，“只是有点枯萎的迹象，还没死透。把恒温法阵的能量输出调高一点，希望能撑到普洛斯佩。”
他们的脚步声和对话声渐渐远去，直到铁门再次关上。
货仓重归寂静。
米瑟莉亚从帆布后钻了出来。月光蕨……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一种对环境极其敏感的魔法植物，叶片能在夜晚发光，是人类贵族最喜欢的装饰品，价格昂贵。
她犹豫了一下。
如果那些月光蕨真的枯萎了，船长肯定会彻查。到时候，这个货仓会被翻个底朝天，她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帮他们？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迅速掐灭。不行，太冒险了。她的【自然亲和】天赋虽然能安抚植物，但任何魔力波动，都可能被船上的法师或者……楼上那位精灵贵客感知到。
她现在只是个偷渡客，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暴露自己。
她摸了摸腰间的宝石匕首，冰冷的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她必须赌，赌那座恒温法阵能撑到最后。
她找到一个更隐蔽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备用的缆绳和破旧的船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蜡和海风的味道。她钻了进去，将自己埋在层层叠叠的布料里。
然而，安稳觉并没有睡上。
又过了两天，里奥和加里克再次下来检查。这一次，他们的情绪明显更加焦躁，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还是不行！又有三株开始枯萎了！”里奥的声音带着哭腔，“恒温法阵已经开到最大了！再这样下去，到港之前至少要死一半！”
加里克沉默着，只有烟斗被他吸得“吧嗒”作响，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
“都是那些精灵的错！”里奥开始口不择言地迁怒，“把这玩意儿伺候得那么娇贵，离了他们那破森林就活不了！什么玩意儿！”
米瑟莉亚在黑暗中皱了皱眉。
虽然她自己也是逃离“那破森林”的，但听到别人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爽。
“少说两句。”加里克的声音很沉，“这批货要是砸了，我们俩的麻烦才刚开始。船长背后的商会可不是好惹的。”
两人在冷藏室门口待了很久，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米瑟莉亚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她不是圣母，没兴趣普渡众生。但现在，她和这船上的人，以及那批月光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赌赢的概率，正在急剧变小。
她清晰地想象出了那个场景：船抵达普洛斯佩，船长面对着一堆枯萎的昂贵植物，怒火中烧。为了给商会一个交代，他下令彻查，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缝隙……她藏身的这块帆布会被猛地掀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不，她不能把自己的自由和生命，赌在别人的运气上。
当晚，她趁着夜深人静，像一缕融于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冷藏室门口。一股混合着寒气和植物腐败气息的冷风从门缝里渗出，像是垂死者的叹息。
她没有贸然进去，那太危险了。
她只是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贴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深吸一口气，她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魂核。那股温顺的魔素，如同一条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她的经络，缓缓汇聚到指尖。她极力控制着魔力的输出，不敢使用任何带有明显指向性的魔法，只是将最纯粹、最温和的，带有【自然亲和】天赋属性的生命气息，引导了过去。
这不是狂暴的治疗，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就像在翡翠摇篮时，她偶尔会去安抚那些因病虫害而即将枯萎的花朵一样。
魔力是如此微弱，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金属门板。米瑟莉亚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比施展一个攻击法术要耗费心神得多。她必须确保这股能量微弱到不会触发任何警报法阵，又精准到能被门后的植物感知。
一丝，一缕，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渐渐地，她仿佛“听”到了。
透过冰冷的金属，她“听”到了那些月光蕨微弱的哀鸣，它们的生命力在陌生的环境中正飞速流逝。而当她的魔力渗透进去时，那股哀鸣停顿了。紧接着，一种贪婪的、渴望的“情绪”传递了过来，仿佛沙漠中的旅人遇到了甘泉。
它们在吸收！
做完这一切，米瑟莉亚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她立刻切断了魔力输送，迅速退回了自己的藏身处，心脏因为紧张和脱力而砰砰狂跳。
第二天，当那扇熟悉的铁门再次打开时，米瑟莉亚屏住了呼吸。
她听到了里奥的脚步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冷藏室的。
然后，是一阵足以让心脏停止跳动的长久沉默。
“大……大叔……”里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你快来看！神迹！这是天空之神降下的神迹！”
加里克沉重的脚步声也跟了过去。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久。
“活了……？”加里克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昨天还发黄的叶子，今天……今天他妈的居然绿回来了？”
“是啊！而且你看，它们好像比刚装船的时候还精神！叶片上的光晕都亮了许多！”里奥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肯定是我们的祈祷被天空之神听到了！”
“狗屁的天空之神。”加里克啐了一口，但声音里的那股如释重负却怎么也藏不住，“肯定是恒温法阵昨晚终于正常起作用了。算我们运气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却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黑暗的货仓，目光在那些堆叠的货物和阴影处多停留了两秒，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困惑和探究。
两人又检查了一遍其他的货物，里奥甚至开始哼着不成调的跑调小曲，而加里克则默默地把烟斗收了起来，离开了货仓。
黑暗中，米瑟莉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一软，靠在了身后的缆绳堆上。
成功了。
但她也知道，这艘船上，多了一双怀疑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