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码头的范围，就像从沸水里一头扎进了冰窟。扑面而来的空气，带着一股子魔导炉渣的焦糊味儿，混着下水道返上来的、难以名状的酸腐气息。这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米瑟莉亚差点咳出声来。翡翠摇篮的空气是甜的，这里的空气……是收费的，而且质量堪忧。
她将兜帽又往下压了压，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阴影里。视线所及，是一片由灰黑和铁锈色构成的钢铁森林。高耸的建筑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建筑之间，拉扯着蛛网般的缆线和蒸汽管道，时不时有“呲——”的一声，喷出一团白雾，带着一股湿热的机油味。
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噪音。飞梭车在头顶轨道上呼啸而过的尖锐摩擦声，远处工厂传来的、如同巨人心跳般的沉重撞击声，还有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听不清内容的嘈杂人声。
这里的一切，都在用最粗暴的方式，向她宣告着加里克大叔那句话的含金量——在普洛斯佩，呼吸都要钱。
她的目标很明确。那个用通用语标注着交叉剑盾徽记的建筑，冒险者联盟。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合法获取身份和工作的地方。就像前世找工作，先得上招聘网站注册个账号一样。这合理吗？这很合理。
她把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团，汇入人流。身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和疲惫。没人会多看一个裹着灰色斗篷的矮个子一眼。
走了大概半个钟头，那栋挂着剑盾徽记的建筑终于出现在眼前。它比周围的建筑要矮，也更古老，是一栋敦实的石头建筑，看起来饱经风霜。门口人来人往，进出的大多是些佩戴着武器、眼神彪悍的家伙。
米瑟莉亚深吸了一口“昂贵”的空气，走了进去。
大厅里比外面更吵。一股汗味、酒精味和劣质烤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浓郁的“冒险者气息”。左边是片宽敞的酒馆区，几十个壮汉挤在那里，拍着桌子吹牛，吼着跑调的歌。右边则是一排长长的柜台，后面坐着几个无精打采的工作人员。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巨大的任务板，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羊皮纸。
“新来的？要注册吗？”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米瑟莉亚转过头，看到一个靠在墙边的男人，他嘴里叼着根草茎，正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打量着她。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伤疤，让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格外狰狞。
米瑟莉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柜台。她不想和任何陌生人扯上关系，尤其是这种一看就很多故事的“前辈”。
她排在一个队伍后面，前面是个背着巨斧的矮人，正为任务酬劳的某个小数点和柜台小姐姐吵得唾沫横飞。米瑟莉亚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那片“口水飞溅区”。
“下一个。”
终于轮到她了。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倦怠。她甚至没抬眼看米瑟莉亚，只是机械地问道：“注册冒险者？还是提交任务？”
“注册。”米瑟莉亚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身份证明文书，或者原属地的官方介绍信。”女孩头也不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和一支笔，推了过来，“填好这个，然后去隔壁窗口缴纳十枚银币的注册费和工本费。”
身份证明文书？
米瑟莉亚愣住了。
“啊？”她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我说，身份证明。”女孩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当看到兜帽下那张过分白皙精致的小脸和银色的眼眸时，她也怔了一下，但职业性的麻木很快让她恢复了常态，“千帆之都的居住证，或者斯泰拉联合帝国的公民凭证，再或者，你所属国家开具的、有魔法印信的官方文件。没有这个，无法注册。”
好家伙，异世界也搞户籍制度？而且还这么严格？我一个从保护区里偷跑出来的“黑户”，上哪儿给你搞这些东西去？
米瑟莉亚的内心疯狂吐槽，但脸上依旧平静：“我……是旅行者，没有带那些东西。”
“那就没办法了。”女孩耸了耸肩，把表格又收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显然这种对话她每天都要重复几十遍，“联盟有规定，为了防止罪犯和敌国间谍混入，必须核实身份。你先去市政厅申请一个临时居住证明吧，不过那可能需要担保人，还有一大笔保证金。”
女孩说完，便不再理她，冲着她身后喊道：“下一个！”
米瑟莉亚被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挤开。她站在大厅中央，看着周围喧闹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
她设想过很多困难。可能会遇到坏人，可能会没钱吃饭，可能会找不到工作。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张“纸”给卡住。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前世去办某个手续，结果被告知“请提供能证明你是你自己的文件”一样，荒谬，却又无比现实。
看来，冒险者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
她转身离开了冒险者联盟，重新回到那片嘈杂的街道。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住下。一个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地方。
她摸了摸藏在内袋里的那几块夜光石。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是从父亲书房里“顺”出来的，品质极高，在翡翠摇篮能当个不错的照明灯，在这里，应该能换点钱。
她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目光在各种店铺的招牌上搜寻。普洛斯佩的城区划分极为明显，她所在的码头区属于下城区，建筑密集，街道狭窄，地上满是污水和垃圾。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廉价食物和劣质燃料混合的气味。
她看到一个墙角，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用嘶哑的嗓音唱着帝国早已过时的战歌，身前的破碗里空空如也。她还看到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像一群小狼，眼睛里闪烁着饥饿和警惕的光，紧紧盯着每一个路过的、看起来有些油水的行人。
这里，就是加里克口中那个“吃人”的地方。它不会用獠牙和利爪，而是用贫穷、冷漠和无休止的规则，慢慢地将人啃食殆尽。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巷口，她看到一个挂着“杂货与典当”字样的破旧招牌。店铺很小，门脸黑乎乎的，看起来就像个老鼠洞。
米瑟莉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老头正戴着单片眼镜，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一枚戒指。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精光一闪，将米瑟莉亚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买东西，还是卖东西？”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在转动。
“卖东西。”米瑟莉亚从内袋里掏出一块夜光石，放在了柜台上。
那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石头，但在昏暗的店里，它散发出的柔和白光瞬间照亮了周围一小片空间，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老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石头，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嗯……品质不错的夜光石，魔力很纯粹。”他放下石头，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道，“翡翠摇篮的货？看你这身打扮，是刚从船上下来的？”
米瑟-莉亚的心一紧，没有回答。
老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别紧张，小姑娘。我在这码头开了三十年店，什么人没见过。你这种偷跑出来的，每年都有那么百八十个。想换钱？”
米瑟莉亚点了点头。
“五枚银币。”老头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
米瑟莉亚皱了皱眉。她虽然不清楚行情，但也知道这块夜光石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在翡翠摇篮，这足以换取一把不错的附魔短剑了。
“太少了。”她冷冷地开口。
“不少了，小姑娘。”老头靠在椅子上，一副吃定了她的样子，“你没有身份证明，这东西就是赃物。我收了，还要担风险。五枚银币，够你在下城区的旅店住上十天，还能顿顿吃上黑面包。换不换？不换你就拿走，看看除了我这里，还有谁敢收你这来路不明的东西。”
米瑟莉亚沉默了。她看着老头那张写满了“奸商”二字的脸，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老头满意地笑了，从抽屉里数出五枚沉甸甸的银币，推了过来。米瑟莉亚收起钱，转身就走，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欸，等等。”老头叫住了她，“看在你给我做了笔好生意的份上，提点你一句。往东走，第三个巷子口，有家‘鼾睡的巨兽’旅店。老板娘是个瞎了一只眼的悍妇，但她那里收留你这种‘没身份’的人，只要给钱就行。记住，晚上别出门，也别理会任何敲门声。”
米瑟莉亚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便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
按照老头的指引，她找到了那家“鼾睡的巨兽”旅店。旅店的招牌已经褪色，画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正在打呼噜的怪兽。
她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酒精和汗臭味袭来。一个身材魁梧、独眼的女人正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着吧台，看到她进来，只是抬了抬那只好眼，瓮声瓮气地问：“住店？”
“嗯。”
“一天五十铜币，先交钱。”
一枚银币等于一百枚铜币。米瑟莉亚递过去一枚银币。独眼女人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才扔进钱箱，找了五十个铜板给她。
“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没锁。”她丢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别在店里惹事，也别把外面的麻烦带进来。不然，我就把你丢进后面的臭水沟里。”
米瑟莉亚接过钥匙，一言不发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房间很小，小到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窗户上积着厚厚的灰，看出去只能看到对面另一栋楼斑驳的墙壁。
但当她关上门，将那把生锈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听到“咔哒”一声轻响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喧嚣的码头，冷漠的联盟，奸猾的商人，彪悍的店主……这一天的经历，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