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煎蛋，莉亚吃得很慢，很仔细。
蛋黄是半凝固的，用牙齿轻轻一戳，金黄色的浆液就流淌出来，带着一股纯粹的、热腾腾的油脂香气。蛋白的边缘煎得微焦，有点脆，混合着盐粒的咸鲜，在舌尖上炸开。
这是什么人间美味？
莉亚感觉自己前十五年的精灵生都白活了。什么源水甘露，什么晨曦花蜜，在这颗朴实无华的煎蛋面前，简直就是弟弟。
她把最后一点蛋白都用黑麦“化石”刮干净，塞进嘴里，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这感觉，就像前世加完七天班后，在周五的晚上，瘫在沙发上打开一罐冰可乐。
一个字，爽。
“吃完了？”老婆婆那如同砂纸打磨般的声音，及时地把她从幸福的巅峰拉回了现实，“吃完了就去把那堆‘风干蜥蜴’的皮剥了。记住，要完整的皮，弄破一张，今天就别想吃晚饭。”
“是，婆婆。”莉亚应了一声，乖乖地走到角落，开始处理一堆散发着浓郁腥气的、像柴火棍一样干硬的蜥蜴干。
这活儿比研磨和提纯要枯燥得多，纯粹是考验耐心的水磨工夫。她需要用一把小小的、锋利的骨刀，一点点地把紧紧粘在肉上的皮剥下来。
店铺里再次恢复了那种奇异的宁静。
老婆婆在柜台后捣鼓着她的瓶瓶罐罐，莉亚则在角落里和蜥蜴皮较劲。阳光从满是油污的窗户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拉出几道看得见形状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上下翻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小虫。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婆婆那“咚咚咚”的捣药声停了。
莉亚没在意，依旧专注于手上的活。直到一个黑影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正对上老婆婆那只审视的、锐利的独眼。
“你……”老婆婆盯着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那表情，像是发现了一只藏在米缸里的蟑螂，“你那件破布，是打算穿着它入土吗？”
莉亚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色斗篷。
好吧，她承认，这件斗篷现在的状态确实有点惨不忍睹。
从翡翠摇篮一路奔波到千帆之都，风吹日晒，还在阁楼里当了一回考古学家兼清洁工，现在又沾上了提纯失败的焦油、药草的汁液和风干蜥蜴的腥味……
它原本的灰色已经看不出来了，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斑驳的、堪称后现代艺术的色彩。边角磨损得起了毛，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灰尘、汗水和霉菌的“陈年老香”。
莉亚自己都觉得，这斗篷再放两天，可能就要长出蘑菇。
“我去洗洗……”她怯懦懦的说着。
“看着就晦气。”老婆婆嫌恶地撇了撇嘴，转身走回柜台后面，在一堆杂物里翻找起来。
很快，她翻出了一个布包，看也不看就直接丢到了莉亚怀里。
“拿着。”
莉亚下意识地接住，布包不重，带着一股樟脑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是……”
“我女儿年轻时候的旧衣服，早就不能穿了。”老婆婆的语气很不耐烦，像是在打发什么麻烦，“总比你身上那块抹布强。快去换了，顺便去洗个澡，臭成啥样了。”
莉亚怀里抱着那个布包，布料的触感有些粗糙，却很柔软。一股混合着樟脑和阳光的味道，干净得有些不真实，钻进她的鼻腔。
这味道，和她身上那件混合了灰尘、汗水、药渣和焦油的“史诗级战损风斗篷”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老婆婆那句“我女儿年轻时候的旧衣服”，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那个总是板着脸，用独眼瞪人，说话能噎死巨龙的老巫婆，原来……也是个母亲。
莉亚抱着布包，心里五味杂陈。
“还愣着干什么？”老婆婆不耐烦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等我请你吗？赶紧滚去洗，铺子里的空气都快被你腌入味了！”
“是，是。”莉亚如蒙大赦，抱着衣服，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向了店铺后方那个传说中的“浴室”。
所谓的浴室，其实就是个用木板搭起来的、黑乎乎的逼仄隔间。里面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旁边是一个生了锈的铁皮水龙头，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漏着水。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年头不小的魔导加热器正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她试探着拧开加热器旁边的另一个阀门，一股热气腾腾的水流哗啦啦地涌进木桶。水汽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木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她脱下身上那件脏兮兮的斗篷和内衬，小心翼翼地踏进木桶。
“嘶……”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的瞬间，莉亚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这感觉，太犯规了。
就像前世连加了半个月的班，在凌晨三点回到家，终于能把自己扔进热水里一样。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得救了”。
她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水面上，很快就漂起了一层灰黑色的污垢。她拿起旁边一块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纤维做成的“肥皂”，开始用力搓洗自己。
这具身体，被翡翠摇篮的源水和花蜜养了十五年，底子好得不像话。但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将这一路的风尘与狼狈，彻底洗刷干净。
当她换上那身干净的旧衣服，重新站起来时，她无意间瞥到了墙上挂着的一面满是裂纹的破镜子。
那张脸，在朦胧的水汽中，白得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脸颊和颈侧，衬得那份苍白更加惊心动魄。嘴唇是天然的淡粉色，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
银色的，像两泓融化了的月光。在昏暗的隔间里，亮得惊人。
“好家伙……”莉亚忍不住喃喃自语，“老娘就是漂亮啊......”
虽然早已经习惯，但每次照镜子都忍不住感叹
这不是她那个天天熬夜、靠咖啡续命的社畜脸。也不是这几天灰头土脸、活像个难民的莉亚。这是精灵米瑟莉亚，一个被精心娇养了十五年的、纯血统的精灵。
这张脸，太扎眼了。
它就像黑白默片里唯一的彩色，和这个肮脏、嘈杂、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千帆之都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她感觉头皮一凉。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湿透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让她那对耳朵的轮廓，暴露无遗。
长长的，尖尖的，优美的弧度，是精灵族最显著的标志。
一股冰冷的恐慌，顺着她的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耳朵，耳朵怎么办？虽然这个城市不是没有精灵，但一只精灵幼崽孤身一人出现在人类的城市，还是在码头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不敢想下去。这和在野外对一群饥饿的豺狼喊“我是一块会走路的五花肉”有什么区别？
族中长辈打小就经常给我们讲外面世界多凶险，全是抓精灵小孩的坏蛋，有抓去拍卖的，有抓去炼药的等等。
我耳朵都听的起茧子了
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把头发往前拨，试图盖住那对惹祸的耳朵。但湿发根本不听使唤，只是软趴趴地贴着，反而欲盖弥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