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让千帆之都的码头区彻底活了过来。不是那种飞空艇起降的喧嚣，而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喷嚏声。
于是，老婆婆的药剂店，生意前所未有地火爆。
“莉亚小姐，再来一瓶‘清肺糖浆’！”
“这边，一瓶‘强效驱寒合剂’，要劲儿大的！”
“我我我，我预定的三瓶‘暖身膏’好了没？”
“来了来了，一个一个来，都有都有！”莉亚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应付这种场面。她穿着那件厚实的灰蓝色长裙，在货架和柜台之间穿梭，像一只忙碌又灵巧的蓝色蝴蝶。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把这家小店里每一种药剂的名称、功效、价格和摆放位置都刻进DNA里。甚至连哪一瓶的软木塞比较紧，哪一瓶的标签快掉了，她都一清二楚。
食物也早就不是黑麦化石了。而是和老巫婆一样的饭菜，而且有热乎乎的肉汤喝。老婆婆的理由是：“你手脚不利索，打翻了我的药水，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吃饱点干活快些。”
老婆婆就坐在她那张专属躺椅上，裹着厚毛毯，像一尊入定的神祇。只是偶尔在莉亚忙不过来，差点拿错药的时候，才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或者不轻不重地骂一句：“蠢货，那是治脚气的，你想让他喝下去吗？”
莉亚就会一个激灵，赶紧换回正确的药剂，然后冲着老婆婆的方向吐吐舌头。
真嘟假嘟？这老巫婆背后长眼睛了吧？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等到店里的客人终于稀稀拉拉地散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雪还在下，魔导路灯的光在风雪中晕成一团团模糊的、温暖的橙色光晕。
莉亚长舒一口气，瘫在柜台后面的小板凳上，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她揉着酸痛的后腰，看着钱箱里那堆得满满当当的铜币和银币，脸上露出了社畜看到年终奖时同款的、疲惫又满足的小财迷般的笑容。
“瞧你那点出息。”老婆婆那砂纸一样的声音幽幽传来，“跟没见过钱似的。”
“钱多好啊。”莉亚有气无力地反驳，“钱可以买肉汤，可以买厚被子。
老婆婆被她噎了一下，独眼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她从躺椅上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炼金台前，指了指上面一堆刚送来的新鲜药材。
“歇够了就干活。把这些‘冰晶草’处理了。”
莉亚抬头一看，顿时哀嚎一声。冰晶草，一种只在严寒天气里生长的药材，浑身长满了细密的、冰针一样的结晶。处理它的时候必须全程用微弱的魔力包裹住双手，否则那股寒气能直接侵入骨髓，让人半天都缓不过劲来。这是个精细活，也是个苦差事。
“婆婆，我今天业绩这么好，没有奖励吗？”莉亚试图讨价还价。
“奖励？”老婆婆冷笑一声，“没让你把今天的晚饭钱交出来，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了。快点，别磨蹭，明天就要用。”
莉亚撇撇嘴，只好认命地站起来，走到炼金台前。她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那点可怜的魔力，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指尖。淡蓝色的微光亮起，她开始一根一根地处理那些像艺术品一样的冰晶草。
就在这时，店铺的门又被“叮铃”一声推开了。
一个穿着破旧皮甲，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冒险者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紧张和兴奋，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请……请问，这里收购稀有材料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睛在店铺里好奇地打量着。
老婆婆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布包上，语气平淡：“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那年轻人像是得到了鼓励，激动地把布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表面还隐隐有暗红色流光闪过的晶石，出现在三人面前。
“这是……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腐烂沼泽’里弄到的‘深渊蠕虫’的魔核！”年轻人激动得脸都红了，“绝对是C级魔物的核心！我差点就死在那儿了！”
老婆婆伸出干枯的手指，在那颗魔核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叩叩”的、有些沉闷的声音。她眯起独眼，看了半天，没有说话。
莉亚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她不懂魔核，但她有【分解师】。当她的目光集中在那颗所谓的“深渊蠕虫魔核”上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没有那种纯粹、凝练的魔力感。反而像是一堆驳杂、混乱的东西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外壳的魔力反应很强烈，但内部……却像一团死气沉沉的淤泥。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来自不同生物的、腐烂和死亡的气息被强行封印在里面。
这玩意儿……是个假货。而且是用好几种低级魔物的尸体和一些炼金材料伪造的。
“婆婆……”莉亚下意识地想开口提醒。
但老婆婆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东西不错。你想卖多少钱？”
年轻冒险者眼睛一亮，伸出五根手指：“五……五十枚银币！”
莉亚倒吸一口凉气。五十枚银币，足够这家小店半个月的流水了。这小子心也太黑了。
“五十银币？”老婆婆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莉亚熟悉的、嘲讽的冷笑，“你倒是真敢开口。”
她顿了顿，就在那年轻人以为她要砍价的时候，她却话锋一转：“不过，C级魔核，这个价也还算公道。”
什么？！莉亚的眼睛都瞪圆了。这老巫婆是老糊涂了吗？这明显是假货啊！
“真的吗？太好了！”年轻冒险者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不过，”老婆婆慢悠悠地补充道，“我这人做生意，有个规矩。”她指了指一旁的莉亚，“我这学徒，眼神好。得让她也瞧瞧，她要是也觉得值，这笔生意就算成了。”
刷的一下，两道目光同时聚焦在了莉亚身上。一道是年轻冒险者那充满期盼和紧张的目光，另一道，则是老婆婆那深不见底的、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的独眼。
莉亚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就麻了。
完蛋了。
她要是说真话，这年轻人估计得当场翻脸，万一是个亡命之徒，自己和老婆婆两个老弱病残可不够他一刀砍的。
她要是说假话，顺着老婆婆的意思，那这五十枚银币就打了水漂，回头老巫婆不得把她皮扒了？
莉亚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她看着那颗黑漆漆的魔核，又看了看老婆婆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老婆婆的样子，伸出手指，在那魔核上轻轻敲了敲。
“东西……是好东西。”她缓缓开口，声音装得煞有介事。
年轻冒险者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但是……”莉亚话锋一转，指着魔核表面那道暗红色的流光，“我好像在书上看过，‘深渊蠕虫’的魔核，魔力流光应该是纯黑色的，像墨一样。这种带着红光的……好像是魔核内部能量不稳定，快要衰变的前兆。买回来要是没几天就碎了，那可就亏大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老婆婆的表情。这番话纯属她瞎编的，就是根据【分解师】感知到的“不稳定”感，加上一点社畜必备的忽悠学。
年轻冒险者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显然只是个运气好（或者不好）的菜鸟，根本不懂这些。
“会……会碎？”
老婆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莉亚心里直打鼓。过了足足有五秒钟，老婆婆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颗魔核。
“哼，算你还读了点书。”她冷哼一声，对那年轻人摆了摆手，“小姑娘说得没错。这东西，能量驳杂，内部结构不稳，确实有衰变的风险。五十银币，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看在你也不容易的份上。这东西我收了，当个摆设，或者砸开研究研究也行。五枚银币，不能再多了。你卖就卖，不卖就拿走。”
从五十到五，这刀砍得，连大动脉都给砍断了。
年轻冒险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知道自己的东西有问题，但没想到被看得这么透。他咬了咬牙，最后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卖。”
交易完成，年轻人拿着五枚沉甸甸的银币，灰溜溜地跑了。
店铺里再次恢复了安静。莉亚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老婆婆拿起那颗假魔核，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看也不看，直接丢给了莉亚。
“拿着。”
“啊？”莉亚下意识接住，“婆婆，这……”
“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东西赏你了，拿去慢慢研究吧。”老婆婆说完，就转身走回躺椅，重新裹上毛毯，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莉亚捧着那颗入手冰凉的假魔核，愣在原地。
她低头看着这颗差点让店里损失五十银币的“罪魁祸首”，又抬头看了看躺椅上那个仿佛已经睡着的老婆婆，心里五味杂陈。
莉亚握紧了手里的魔核，一股暖流，比刚才喝下去的姜茶还要暖，从心底慢慢升起。她走到炼金台前，将魔核小心地放在一边，重新开始处理那些冰晶草。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平稳，更加专注。指尖的淡蓝色微光，似乎也比刚才更亮了一些。
窗外，雪依旧在下，将整个千帆之都的肮脏与喧嚣，都温柔地覆盖。而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药草味的店铺里，某种无形的东西，也正在悄然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