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冬暖的手指在老人肿胀的小腿上方停顿了片刻。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溃烂的伤口移向老人紫绀的面孔，又扫过旁边张婶惊惶期盼的眼神，瘦高男人紧绷的下颌，最后，与门口李小姐平静却锐利的目光短暂相接。
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很冷漠的等待。
陆冬暖明白了，这不止是看诊，这也是一次测试，对她的能力，或许也对她的测试。
李小姐需要知道她是否真的有用，更要知道她是否“识时务”。
看了看张婶，又看了看老人，她有些犹豫，这两位应该是两口子。
酝酿了一会儿后，她缓缓直起身，拿过旁边实验台上不知谁留下的一块破布，仔细擦了擦手。
动作很慢，给了自己组织语言的时间，也让压抑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感染非常严重，”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从症状看，细菌可能已经入血，引起了败血症。高烧、呼吸急促、紫绀、精神萎靡，都符合。局部看，小腿坏死范围大，脓液性状提示可能是混合感染，不排除气性坏疽或者坏死性筋膜炎。”
张婶听不懂那些术语，陆冬暖也不知道自己在嘟嘟什么，但“败血症”、“坏死”这些词让她俩都哆嗦了一下，瘦高男人喉结滚动。
“这需要立刻进行大剂量的，静脉输注强效抗生素，最好是根据脓液培养和药敏试验结果选择，但这里没有条件。”陆冬暖继续说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还需要紧急手术清创，切除所有坏死和失活的组织，直到露出健康渗血的创面，这需要麻醉、无菌手术环境、足够的手术器械、止血材料和后续大量的换药敷料。”
她每说一项，张婶的脸色就灰败一分，瘦高男人眼中的警惕渐渐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晦暗取代。
“且术后需要持续的抗生素治疗、营养支持、可能还需要输血或血浆替代品以维持循环和抵抗力，病人年纪大，本身基础情况差，”陆冬暖看向老人搭在毯子外浮肿的手，“耐受性很低。即使上述一切条件理想，成功控制和清除感染的几率，也不会超过三成，大概率会死于感染性休克或多器官衰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简陋的病床，破烂的毯子，最后回到李小姐脸上。
“而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任何一样能够满足上述治疗条件的东西，你们之前给的抗生素，要么剂量不足，要么不对症，或者已经过期失效。”
实验室里只剩下老人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
李小姐抱着的手臂没有放下，脸上的光影随着火光微微晃动。“所以，你的结论是？”
陆冬迎上她的目光，清晰地说：“基于现有条件，我没有能力治疗，任何试图进行的干预，都极大概率是无效的，只会延长病人的痛苦，并浪费本已非常有限的资源，比如可能还有留存的一点抗生素、干净的敷料、以及人力。”
是的，陆冬暖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即使强行尝试，过程中消耗的药物、洁净水、能源、人力，以及手术本身带来的感染风险，对营地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代价，结果大概率是资源耗尽，人还是保不住。
她说出了李小姐想听的话，没有表演悲悯，也没有推卸责任的慌张，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张婶的抽泣变成了低低的呜咽，肩膀塌了下去，不知是失望还是解脱。
李小姐看了陆冬暖几秒钟，然后，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知道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
“张婶，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老王，”她对瘦高男人说，“去把分配给三区的木炭拿一半过来，这里太冷，炉子点上吧。好歹……走得不那么难受。”
“好，李姐。”瘦高男人低声应了，快步离开。
张婶流着泪，颤抖着手去摸了摸老人的额头，然后小心地掖了掖毯子。
李小姐不再看床上的人，对陆冬暖偏了偏头：“你，跟我回去。”
陆冬暖最后看了一眼在痛苦中煎熬的老人，转身，跟着李小姐走出了充满腐败气味的实验室。
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景象和声音，也仿佛隔绝了某种重量。
走廊里依旧黑暗，只有李小姐手里的灯照亮前方一小块地面，脚步声回荡。
走了几步，李小姐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你做的很对，没有被无用的情绪左右。”
陆冬暖跟在她侧后方半步，看着地上摇晃的影子。“愤怒没用，悲伤和盲目的希望也一样，尤其是在这里。”
“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李小姐没有回头，“资源就这么多，活下去的人才有价值，医术也一样，要用在能活下去、或者对大家有用的人身上。”“我明白。”陆冬暖简单地回应。
两人回到那间杂物室般的临时牢房，李小姐没有立刻离开，将煤油灯放在小木桌上，灯光照亮了陆冬暖平静无波的脸。
“明天开始，你跟张婶一起，负责照看观察区的人，”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轻伤的，冻疮的，感冒发烧的，交给你处理，需要什么基础的东西，可以报给张婶，她汇总给我，但记住，”她盯着陆冬暖，“每一片药，每一卷绷带，都要用在刀刃上，我会看着。”
“好。”陆冬暖点头，这算是获得了初步的行动权和一点点信任，虽然仍在严密监控之下。
李小姐似乎对她的干脆很满意，不再多说，提起灯，转身离开，锁舌再次咔哒落下。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缝隙里透进的微弱雪光。
陆冬暖在行军床边坐下，慢慢脱下外套，粗喘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望向透进月光的小窗。，冰冷的清辉勾勒出窗棂粗糙的轮廓，外面是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与雪。
月光照不暖这屋里的寒意，照不亮前路的迷茫，它只是冷冷地存在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