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夜,敲门声响起,急促却又轻,带着指甲刮擦木头的涩音,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冬暖起身开门,张婶站在外面,棉袄胡乱裹着,衣襟的扣子都错位了一颗。
她手里擎着半截蜡烛,蜡油凝滞淌下,像冻住的泪。
火苗被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她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光影,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烧尽的炭里那点猩红,嘴唇哆嗦,呼出的白气散在冰冷的黑暗里。
“我家老头子醒了……他醒了……还能说话……”
陆冬暖没吭声,侧身带上门,跟了出去。
她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个悲哀又奇迹的词。
“回光返照。”
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蜡烛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侧斑驳脱落的墙皮在晃动中显出狰狞的轮廓。
风从不知哪里的破窗灌进来,发出空洞的呜咽,卷起地上薄薄的积灰,远处高窗透进雪光,映在积了厚厚污垢的玻璃上,是一片浑浊的、没有温度的灰白,像垂死的鱼的眼。
她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粘在墙上,随着步伐笨重地移动。
那扇门虚掩着,底下漏出一线暖色的光,与走廊的漆黑形成一道模糊的界。
推开门,一股温吞的气流涌出,炭火闷烧的干燥暖意,伤口腐败甜腥的气味,还有一种紧绷的平静。
屋里比走廊暖,但空气滞重,灰尘在唯一的光源附近缓缓浮沉。
老人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背后垫着张婶的破棉袄,脸上那层骇人的紫黑似乎被什么力量暂时逼退了,透出一种虚浮的、近乎透明的淡红,像宣纸后隐约的灯晕。
眼睛睁着,失了大部分神采,却有了焦点,正静静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待。
那沉重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变得细弱了些,也规律了些,但每一下吸气都显得短促而浅,带着细微的痰音。
炉子里的炭块烧得正红,偶有内部断裂,便“噼啪”轻响,迸出几点转瞬即逝的金星。
橙红的光温暖地笼罩着他半边身子和床沿,另一侧,巨大的、颤动的黑影爬上剥落起皮的墙壁,边缘模糊。
张婶几乎是扑到床边,带起一阵微弱的冷风,烛火猛地一摇。
她握住老人那只枯瘦、布满斑点的手,手背绷紧。“老头子,你看,医生来了。你好些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的声音又轻又快,每个字都像踩着刀尖。
老人慢慢转过头,颈骨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他先看张婶,看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珠映着烛光和炉火,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拉出一道深而柔软的褶子。
然后,他才将视线移到床尾阴影里的陆冬暖身上,微微颔首,气音微弱,裹挟着痰液的摩擦声:“麻烦……你了。”
陆冬暖停在原地,阴影淹没了她大半身形。
她看着老人颈侧皮肤下异常活跃、快速搏动的血管,看着那瞳孔深处无法聚焦的涣散。
张婶用冻得通红的手背胡乱抹了下眼睛,新的泪水又涌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淌下,她没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挺过来。”她双手包裹住老人的手,小心地摩挲着,仿佛那是易碎的瓷器。“饿吗?冷吗?炉子……炉子烧着呢,你看,多红火。”
老人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目光粘在张婶脸上,像冬日濒死的蝶眷恋最后一点温度。“不冷……有你……在,不冷。”
他停了一会儿,胸膛起伏几次,积蓄力气,声音更轻,更破碎:“对不住啊,拖累你……这些年,净吃苦。”
“瞎说!”张婶的眼泪砸在他干枯的手背上,染上一点深色。“谁拖累了,厂里那次,吊车钢缆崩了,不是你推开我,挡那一下,我胳膊就没了,早成废人了。”她哽咽着,语速却快,像怕来不及,“后来逃出来,冰坨子天,我发高烧,走不动,你说不能停,背起我就走,几十里雪地啊……我迷糊着,就记得你呼哧呼哧喘气,后来你脚肿得鞋都脱不下来,好几个趾甲盖黑了……差点就掉了。”
老人眼皮垂了垂,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却又竭力抬起,眼底那点微光晃动着。
“记得你那时,轻得像捆干柴……趴我背上,还嫌我走得晃。”
“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兜里就半块压缩饼干,还硬塞给我,自己能不晃?”张婶低下头,前额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花白稀疏的头发滑下来。
“咱们躲的那个破仓库,角落里找到小半箱过期饼干,你一片都舍不得吃,全留给我,说自己胃硬,扛得住……”
“你胃不好,吃了冷的……半夜疼得蜷着。”老人目光挪开,虚虚地投向炉火上方颤抖的空气,像在看什么很远、很暖的东西。
“阳台上那盆茉莉……你总说,香。”
“记得。”张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陡然轻柔下来,陷入某种遥远的氤氲里。“你从城南老花市淘来的,说是最香的一种,叫虎头。夏天晚上,热得喘不过气,咱们就挪两个小板凳,坐阳台,摇着破蒲扇,闻那花香,一阵一阵的,隔壁老周家收音机总开着,咿咿呀呀放戏,你嫌吵,我说,有这点声儿,有这香味儿,才有烟火气,挺好。”
“挺好。”老人重复,唇角那点笑意深了些许,呼吸随之急促了一两下,脸色却奇异地平静,甚至松弛。“后来,天杀的老天爷……冷得邪乎,茉莉冻死了……瓷盆都裂了。”
“等开春暖和了,咱们再找一盆,肯定还能找到。”张婶说,声音低下去,像说给自己听。
老人没应,炭火“哔剥”轻响,红光在他脸上、眼窝的深陷处跳跃。
墙上那庞大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晃动。过了片刻,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说:“老婆子,给你唱个小曲儿吧。”
张婶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她看看丈夫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看看炉膛里持续释放暖意的红炭,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边阴影里泥塑木雕般的陆冬暖。
“别……别费力气……你歇着……啊。”
老人浑浊的眼睛慢慢弯成了两道缝,里面那点光却似乎更亮了些。
“想……想唱。”老人看着她,眼神浑浊却执着,带着一种近乎孩童的恳求,又像是最后的交代。“那歌……叫……《依兰爱情故事》,你……你可爱听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他不再等张婶回答,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浅得仿佛只是喉间一次微弱的颤动。
然后,他用一种沙哑的、漏风的、几乎不成调的气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老妹儿啊……你等会儿啊……” 他停了停,浑浊的目光柔和地望着炉火上的虚空,仿佛那里真有个扎着辫子、在河边洗衣裳的姑娘,他等了她一辈子,此刻终于等到了告别的时刻。“咱俩破个闷儿啊……”
气息太弱了,后面的词被一阵细微的痰鸣吞没,他歇了口气,胸膛微弱地起伏。
“你一笑啊……我刺挠啊……” 声音更轻了,像风吹过破窗纸的缝隙,歌词破碎得几乎连不成意思,但那残存的几个字里,却奇异地载满了年轻时河面上清凌凌的水波,和阳光下她回头时那晃眼的光晕。
他又停住了,喉间只有嘶嘶的痰音,张婶紧紧攥着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
炉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那层虚浮的红晕有些不真实。
他搭在旧毯子上的另一只手,食指的指尖,开始极其轻微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固执地敲击着一段只有他能完整听见的、平凡温暖的旋律节拍。
“月亮它照墙根儿啊……” 他终于又挤出一句,气若游丝,却奇异地连贯了一些,仿佛旋律本身在带着他走,“我为你……唱小曲儿啊……”
唱到这里,他的声音彻底弱了下去,变成了无声的唇形开合。
只有敲着节拍的手指坚持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
他的嘴唇以极小的幅度翕动,几乎没有声音,但离得最近的张婶看懂了那口型。
那不是歌词,是他用尽最后力气,把歌里那句最滚烫的话,单独摘出来,递给她:
“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 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他停住了,积蓄着,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然后,那干裂的嘴唇再次轻轻碰了一下:
“……死了,是你的鬼儿啊。”
陆冬暖别开了脸,她看向那扇高高的、蒙尘的小窗。外面,不知何时聚起了更厚的云,将那点可怜的雪光也吞噬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压着玻璃。
寒风寻到新的缝隙,尖啸着钻进来,炉火猛地向一侧倒伏,红光骤暗,墙上纠缠的巨大影子疯狂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消散。
哼唱戛然而止,张婶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响,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
老人的手,那只一直被张婶攥着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枯瘦,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回应。
他的嘴唇最后动了一下,这一次,连口型都模糊了。但张婶觉得自己听见了,或者说,她必须让自己听见那是歌里的又一句,是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他用来哄她最有效的法子:
“你一哭啊,我胆儿突啊……就掐我……消消气儿吧……”
老人眼皮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陆冬暖站在门边的阴影中,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切。
饶是她这个自认理性冷静的心理医生,心底某处也不自觉地塌陷下去,泛起一阵哀伤。
她想起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为自己的失态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
“我总觉得,老人一旦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在开口哭泣。他们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而缓和,像山间宁静的河流,你让我怎么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她知道,属于这两位老人的那条河流,在此刻,终于流到了尽头,汇入了永恒的寂静之海。
老人没过几天就下葬了,没有葬礼,没有仪式,也没有墓碑,只有营地边缘冻土上新垒起的一捧小小土堆,诉说着一个人曾经来过,又悄然逝去。
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似乎对这世间的悲欢无动于衷,只是在冻土上投下短暂而稀薄的光。
那天轮到陆冬暖和其他几个体力稍弱的人去加固营地外围的掩体,地点离那处新坟不远。
就在她低头铲土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断墙后一闪而过。
是林默。
就在陆冬暖打算移开视线时,林默忽然极快地、幅度极小地朝她挤了挤眼睛,又迅速板正了脸,仿佛刚才只是被风迷了眼。
但那眼神里的意味复杂难明,绝非无意,他紧抿着唇,下巴朝营地核心方向不易察觉地抬了抬,随即转身,消失在一堵残垣之后。
陆冬暖握着铁锹的手微微一顿。
“这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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