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中央的空地上，几盏用汽车电瓶供电的LED灯亮着惨白的光，勉强刺破昏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摇晃重叠的人影。
陆冬暖跟在林默侧后方半步，踏进这片被灯光圈出的区域时，第一个感受就是拥挤。
但不是过去熙攘街头的那种拥挤，而是一种沉默的挤压。
一百号人，男女老少，裹着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臃肿的棉衣、破洞的毯子、甚至捆扎在身上的塑料布和硬纸板，他们或站或蹲，在寒冷中不自觉地缩着肩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灰蒙蒙的菌群。
大多数人的面孔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眼一双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们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投向场地中央。
那里几个穿着相对整齐、手臂上戴着统一布条标记的人围着几口巨大的、架在简易炉灶上的铁桶。
桶下燃烧着不明的燃料，发出噼啪的轻响和呛人的烟雾。
铁桶边缘蒸腾起大团大团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扭结成雾，又被风吹散，那股勾人的味道，就从那里来。
勺子刮擦桶壁的声音单调而清晰，压过了人群的低语和寒风呼啸。
每一次搅动，都引来无数目光更紧的追随，喉咙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中此起彼伏。
几百双眼睛就黏在铁桶升腾的白气上，破败衣衫裹着缩紧的身体，挤成一片颤抖的灰影。
“大家先看过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脆。
人群里只剩下寒风掠过高耸顶棚的呜咽。
“老规矩，”唐可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仰起的脸，笑容不变，“排队，每人一份，不许抢，也不许代领，新来的，或者有特殊贡献的，”她顿了顿，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飘向了陆冬暖和林默所在的方向，“可以稍微多一点点，天气冷，喝了暖暖身子，明天还得继续干活，才能有下一顿。”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轻快，甚至有点校园里宣布活动般的随意，但话语里的规则和潜在的严厉却不容置疑。
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更多吞咽口水的声音。
“哦，对了，”唐可之像是忽然想起来，拍了拍手，指向陆冬暖这边，“今天来了两位新朋友，陆医生，还有她的……嗯，家人。”她舌尖似乎微妙地绕过了某个词，笑容加深，“人家可很厉害哦，以后大家心里憋得慌，有想不通的，身子不舒服的，都可以找陆医生聊聊，在这鬼世道，心里头身子骨也别憋出毛病来。”
几百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的、麻木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敌意的。
陆冬暖瞬间感到皮肤上泛起细密的疙瘩，那是一种被无数饥饿而绝望的生物同时盯上的本能不适，她脸上条件反射般浮起温和而略显拘谨的笑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林默站在她前面，用自己宽大健壮的身体挡住一部分人的视野。
唐可之似乎很满意这种关注度的转移，轻盈地跳下木箱。
“开始吧。”
维持秩序的人随之一声低喝，人群开始缓慢地、近乎僵硬地移动起来，自动排成了几条歪歪扭扭的长队。
推搡是不可避免的，低低的咒骂和压抑的咳嗽声在队伍中响起，但很快又在守卫冷冷的注视下平息。
每个人都紧紧攥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容器，有破旧的饭盒、凹陷的搪瓷缸、洗干净的空罐头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口热气腾腾的铁桶。
陆冬暖和林默也被示意排进了一条相对短些的队伍，大概是给“新人”或“略有不同者”的通道。
队伍缓慢前移，越来越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汤水浑浊呈灰褐色，表面漂浮着几点可疑的油星和少许蔫黄的、难以辨认的植物碎屑，隐约能看到几块拇指大小的、颜色发暗的块状物在勺间翻滚。
但无论如何，它是热的。
长柄勺再次刮擦桶壁，浑浊汤汁从勺沿淌入伸来的各式容器，凹陷的搪瓷缸、裂口的塑料碗、洗净的罐头盒。
角落的老人低头，碗沿贴近干裂的唇，小口啜吸。喉间发出细微吞咽声。
年轻人灌得急，汤汁顺嘴角溢出，滴在脏污的前襟，迅速结成暗色冰渍。
孩子被母亲环抱着，小手捧着一个小铁罐，舌尖小心舔舐罐口残留的咸味。
新来的女人和她阴郁的“儿子”站在边缘。
陆冬暖端着饭盒，热气模糊了她的下巴，她没有立刻喝，目光垂落，看着汤面漂浮的、蔫黄的碎屑和两小块可疑的深色物体，她那份，液面比别人高出细细一道。
不远处，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木箱旁，没看分汤的队伍。
她咬着不知从哪又摸出来的棒棒糖，侧脸被灯光打出清晰的轮廓。
视线轻轻扫过全场，掠过低头喝汤的众人，掠过那几个手持短棍、在人群外围缓缓走动的守卫，最后，落在那对“母子”身上，停留一瞬，糖块在齿间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脆响。
寒风从仓库高处的破洞灌入，掀起地上散落的碎纸和塑料膜，打着旋儿，撞在人们小腿上，又无力落下。
吞咽声，咳嗽声，碗勺轻碰声，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嬉笑，连呼吸都谨慎。
陆冬暖觉得，这才是末世的真实样子，哪有什么什么主角，哪有什么什么奇遇，只有麻木的人过着麻木的一天又一天。
抬起头，感慨了一下，随即，她的眼底，一抹暗红色的微光悄然泛起，皮肤之下，极细的、发光的纹路沿着血管脉络开始蔓延，带着非人质感。
几乎是同一时刻，不远处的唐可之眉头猛地一蹙。
一种毫无来由的、被无形之物触碰的冰冷警兆窜过脊髓，她骤然转头，目光如电，直直刺向陆冬暖的双眼。
两人目光对视。
陆冬暖的控制发动得非常顺利，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嵌入，但她立刻清晰地感知到了不同，控制的对象智慧越高，控制的效果就越大打折扣。
这种效果不是强度，而是深度。
就比如控制纯丧尸，对陆冬暖来说毫无压力，但如果是盲僧或者螃蟹怪，以现在的陆冬暖来说，有些麻烦，但依旧可以压制，指挥其行动。
可这次目标是个活人，她只能控制对方的身体，却控制不了对方的灵魂。
换言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随行人偶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