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里有个很长的桌子,陆冬暖觉得比较适合吃饭。
像林默说的,人类的生存其实只需要满足三个欲望,干饭、瑟瑟、睡觉。
而人生中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干更好的饭,瑟更美的妞、睡更爽的房子。
陆冬暖是满足不了后两个了,但是第一个倒是可以满足一下。
正好肉其实也放不了多久了,还不如一把吃爽算了。
外面的人进入楼里的时候,其实已经闻到味道了。
但是,林默多留了个心眼,让他们把自己的门户和剩余多少人口先写下来才能进。
当所有人稀稀拉拉进来时,他们还是被震惊到了。
灯光虽有些昏暗,但那只大锅里的光芒,却压过了整间屋子。
深赤色的肉块堆叠着,油亮的酱汁缓慢地流动,浓稠到几乎拉出丝来。
每一块肉都颤巍巍的,肥肉的半透明部分在昏黄光线下,像包裹着一层即将融化的、颤动的琥珀。
三肥两瘦的完美分层,在深浓的酱色下依然清晰可辨,肥肉几乎化开,与精瘦的肉质部分紧密依偎,仿佛下一秒就要融为一体。
人群瞬间死寂。
只有此起彼伏的、无法抑制的吞咽声,和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红……红烧肉。”
先前写在纸上的门牌号和人口数字带来的隐忧与猜忌,在这一碗赤红油亮的肉面前,被砸得粉碎。
那是被漫长饥饿和恐惧几乎磨灭了的,对“好好吃一顿饭”的本能渴望。
一个中年男人死死盯着碗,喉结上下滚动,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怀里一直紧紧抱着的、装着几块干硬饼子的布包,不知何时已松脱掉在地上。
最先抓住陆冬暖袖口的老太太,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抓肉,而是捂住了嘴,浑浊的泪水从深深的皱纹里滚落。
她想起了衣柜里等着“奶奶去找吃的”的小孙子,这碗肉,意味着孙子能活下去了,真的能活下去了。
陆冬暖没说话,只是拿起长柄勺,稳稳地舀起一大勺连肉带汁,浇在旁边早已备好的、堆得冒尖的一碗碗白米饭上。
深赤的酱汁迅速渗透进雪白的米粒缝隙,渲染出诱人的光泽,滚烫的热气混合着米香与肉香,再次升腾。
陆冬暖看了一眼这些人。
“本来想包饺子的,但是酱油和醋实在是不多,更关键的是我没找到蒜。”
陆冬暖微笑着,她现在说的话在那些人眼里就是仙女说的话。
陆冬暖用筷子尖轻轻一碰,肥肉部分就凹陷下去,温柔地包裹住筷身,随即又缓缓回弹。
而皮与瘦肉之间的那一层雪白油脂,已化到极致,变成一汪被酱色浸透的、颤动的光。
“各位……请享用吧。”陆冬暖的声音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第一双筷子伸了出去,是那个嗓音粗哑的中年男人。 他夹起的不是最肥美的那块,而是一块连着些许筋膜的瘦肉,酱汁淋漓。他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盯着看了两秒,仿佛在确认这难以置信的真实。然后,他闭上眼,将肉送入口中。
咀嚼是无声的,但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那酥烂的肉质在齿间化开、浓醇滚烫的汁液迸溅的声响。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一种近乎痛苦又极度愉悦的松弛感蔓延过他紧绷的肩膀和脖颈。
他猛地睁开眼,眼眶发红,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近乎凶狠地扒了一大口吸饱肉汁的米饭。
像堤坝决了口。
“饭!是饭!”
林默没有动筷子,他靠在墙边,沉默地观察着。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因食物而生动、甚至显露出些许血色和生气的脸,掠过那些从麻木和戒备中渐渐松脱的眼神。他知道,契约在这一刻才真正达成。不是靠语言,不是靠许诺,而是靠这实打实的、滚烫的、能熨帖肠胃和心灵的油脂与糖分。
陆冬暖走到长桌尽头,那里还温着一大锅微微翻滚的、清澈的汤,飘着几点油星和翠绿的野菜末。她拿起勺子,给几个吃得急、有些噎住的人碗里添上热汤。
“慢点吃,喝口汤顺顺。”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那丝因极度渴望而带来的紧绷。
热汤下肚,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
看着有些人放不开嘴巴,陆冬暖又说。
“尽管吃吧,还有的是。”
几个一直缩着肩膀的人,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背。
餐桌上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与贪婪的吞咽,渐渐多了一丝近似于“生活”的、缓慢的松弛。
“还有的是……”
一个一直沉默寡言、带着个半大男孩的妇女,舀起一勺肉汁拌饭,喂给男孩后,自己才吃了一口。她嚼得很慢,然后抬起头,第一次主动看向陆冬暖,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谢……谢谢。这肉……真香。我……我家那口子,以前也做得一手好红烧肉。”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渐渐平静的湖面漾开涟漪。旁边另一个中年男人闷声接口:“是啊……我老娘做的,爱放点土豆,吸了油,比肉还香。”
“这糖色……真好!”
“肥肉煸透了,一点都不腻……”
“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零星几句关于“过去”的、带着食物香气的对话,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这不再是绝望的哀叹,而是某种近乎缅怀的、温暖的碎片。
在这末世里,能一起谈论“以前吃什么怎么吃”,本身就已是一种奢侈的信任和靠近。
林默眼底的冷峻,在这一片低低的、带着饱足后暖意的交谈声中,终于彻底化开,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他知道,第一步,成了。
胃被填满,心才会生出力气,眼里才会重新看见“路”,而不仅仅是危险。
“这才是杀招。”
当最后一点酱汁都被用米饭擦得干干净净,当碗盘见了底,饱嗝声开始此起彼伏时,屋子里弥漫的不再是肉香,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饱足感。
人们脸上的惶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餍足后的平静,以及隐隐燃烧起来的、对于“接下来”的期待。
林默这才走到桌边,敲了敲桌面。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眼神里已没有了最初的怀疑和闪躲,多了专注与信服。
“饭都吃好了。”他环视一圈,声音平稳有力,“那么,该干活了。”
他指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天空,和那栋影影绰绰的物业楼。
“天黑前,我们要把一号安全点的外围清理出来,加固门窗。有家人的,把名单和地址交过来,我们会根据情况,制定最优先的接应路线。”
没有人犹豫。
那个嗓音粗哑的中年男人第一个站起来,抹了把嘴:“我力气大,清理垃圾搬东西都行!”
“我……我认识物业楼的结构,以前在那儿干过临时工。”另一个瘦小的男人也举了手。
抱着小铁碗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起身,将写有孙子藏身处的小纸片,郑重地放到林默面前的桌上:“我老了,重活干不动,但烧水看个东西,还能行。”
从一碗红烧肉开始,散沙般的人群,终于凝聚成了有温度、有方向的集体。
他们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的动作都带着一股久违的利索劲儿。
胃是暖的心才定,手里就仿佛也真的有了可以抓住的、名为“希望”的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