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缠绕在圣辉大教堂的尖顶上,灰白色的光透过高窗洒下,将钟塔的阴影拉得长而冷。大圣堂的青铜大钟静静悬挂在石柱之间,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钟声响起的刹那,伊莱抬起头。
那声沉闷的钟鸣提前了三分钟。
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怀疑。
连续四天,大钟都在提前,而且每天提前的幅度都在变大。哪怕在这个对星辰、时序都极为敏感的天象院里,似乎也没有谁注意到了这种异常。
伊莱闭上眼,在心中默数着秒数。他的记忆与感知精准得像被磨过的刀刃。
“三分零八秒。”他轻声说。
“伊莱,你又在盯着钟塔发呆?”
身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
学徒队长卡恩靠着楼梯口,撑着腰,像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伊莱“怪异之处”的家长。
“它提前了。”伊莱回答。
卡恩耸肩:“这是神的旨意。钟的提前是神意的提示,让我们勤勉祷告。”
伊莱没有辩解。他早见过这种态度。
在天象院,质疑神意是一件比迟到更严重的事。
卡恩见他沉默,反而松了口气:“去吧,上晨课。要是被祛罪司的人听见你这话,可不只抄写罚那么简单。”
伊莱点头,抱紧怀中的抄写册。他的脚步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感。
远处的青铜大钟在阳光中静默无声。
但他知道,它出了问题。
正如六岁那天某一瞬间,世界突然对着他“倒退三步”。
那不是梦。
不是幻觉。
那是世界在犹豫。
而他,是唯一看见犹豫的人。
—
天象院的晨课在尖塔最上层的观测厅进行。高大的拱形窗透进亮光,窗下摆放着粗糙但精巧的天文仪器:象限仪、观星盘、铜制测时器……每一样都闪着打磨过的微光。
今日授课的是塞岚。
她是天象院里最年轻的记录官,也被认为是最冷静、最可信赖的人。她站在光中,简单干净的修士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像一行清晰的注脚。
“昨夜北天星带移位了一个半刻度。”她翻开羊皮卷,“原因暂不明。院方初步判断是气流扰动,正在进行复查。”
学徒们窃窃私语,担忧这种偏移可能影响到祭典的天象预测。
伊莱却只盯着一个词——
“暂不明”。
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了。
塞岚接着说:“若异常持续,圣典院会将其列为‘轻度星象异动’,由祷司在晚祷中加词校正。”
伊莱忍不住举手:“如果祷告无效呢?”
观测室瞬间仿佛被抽空了声音。
几十双眼睛一起看向他,仿佛他刚刚问了一个“神为何不出错”的问题。
塞岚停顿了一瞬,神情没有指责,却多了几分严肃。
“伊莱,天象的解释由圣典院负责。我们记录、观测、比对,但不参与判断祷词是否有效。”
她说得很温和,却像在替他挡下一记可能落下的板子。
伊莱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直接,低下了头。
但他心底并不认可。
星带偏移,大钟提前——这些异常不是祷告能解决的。
它们像是在预示某件更深层的事情。
世界又开始“发抖”了。
—
下课后,学徒们纷纷离开观测厅。伊莱却没有动。
他站在观测窗前,看向远处的钟塔。
石壁之上,青铜大钟沐浴在光里,纹路纤细,厚重而庄严。
就在那一刻,大钟的指针轻轻抖了一下。
几乎肉眼难辨,却确确实实发生了。
不是风。
不是松动。
而是一种——
“方向性的迟疑”。
像世界在那一秒,没想好应该往前还是往后。
伊莱的心跳加快。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战栗。
“你在看什么?”
背后传来塞岚的声音。
伊莱回头。她站在门边,抱着记录卷,表情认真。
“钟的指针。”他说,“它在……犹豫。”
塞岚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她没有轻易否定,也没有安慰,而是问:
“你确定不是你的错觉?”
“我从六岁起,就对这种东西很敏感。”伊莱的声音很轻。
塞岚注意到他眼中那种深藏已久的、几乎像伤口一样的神色。
她没有追问,只道:“说话要小心。你知道祛罪司不喜欢无法解释的观察。”
“我知道。”伊莱说。
“那你还是说了?”
“因为它是真的。”
塞岚轻轻叹息。
许多人踏入天象院,是因为追随神意。
只有伊莱,是追着真相来的。
—
两人刚下楼梯,就在长廊尽头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白色审判袍,金线纹饰,目光锐利得像刀。
祛罪司少年审判官——路西安。
他不过十八岁,却已经是审讯异端的中坚力量。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把悬在天象院头顶的剑。
路西安停在他们面前,目光先掠过塞岚,然后落在伊莱身上。
“你迟到了。”他说。
“我没有。”伊莱眉头微皱。
“大钟提前三分钟敲响。你确实比平时来得晚。”路西安声音冷硬,“你否认?”
伊莱心中暗沉下来。
连祛罪司都注意到了钟的偏差,却仍将之视为人的错误,而不是世界的错误。
“如果大钟错了呢?”
伊莱忍不住说。
长廊突然变得冰冷。
塞岚握紧了手中的羊皮卷。
路西安向前一步,俯视着伊莱。他的声音缓慢而危险。
“大钟不可能错。”
他像在宣读判决。
“错的,是你的想法。”
那一瞬间,伊莱仿佛看到自己被某种无形的名单记上一笔。
路西安冷冷道:“在圣辉城,想太多的人往往……不长久。”
他的脚步声在石廊上回荡,像一道沉重的警告。
—
塞岚轻声说:“你不该这样回答他。”
伊莱望向窗外的晨光。
“有些问题,我问出来,是因为我必须。”
塞岚沉默。
远处,大钟静静矗立着,所有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安分。
可伊莱知道,这座城市的秩序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轻轻推歪一点点。
就像六岁那天,他被世界退回了三步。
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界不是绝对的。
规律可以动。
时间也会犹豫。
“塞岚,”他忽然说,“你有没有某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世界好像……正被往别的方向带走。”
塞岚怔住。
而在高塔之巅,那口古老的青铜大钟的指针,
在晨光中再次微微颤动。
像某种尚未被揭开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