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羽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心脏的位置,那份新收容的“悲伤雨”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一种酸涩的钝痛。左眼深处的“阶梯怨诅”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不安分,冰冷的恶意与心脏处绵密不绝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脸颊,试图驱散那种浸入骨髓的阴郁。抬起头,镜中的少年脸色苍白,眼圈泛着不健康的青黑,右眼还残留着未干的水迹和一丝红肿,而左眼……那瞳孔深处,仿佛沉淀着化不开的墨色,冰冷,死寂,又隐约倒映着无尽的雨丝。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协议签署者,需谨记:汝收容万物之时,亦需审视自身——汝之内在,是否亦为亟待收容之恶念?”
那本黑色书籍上的文字,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回响。审视自身?他连保持理智都已用尽全力。小林夫人那绝望的哭泣,纯子照片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与“阶梯怨诅”中那些被欺凌者的怨恨无声地共鸣着。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被填满的垃圾场,收纳着这个城市不为人知的悲伤与恶意。
接下来的周末,晓羽那将自己彻底封闭在房间里。他不敢出门,害怕右眼再次捕捉到那些弥漫的负面情绪,更害怕左眼会对新的“心痕”产生反应。口袋里的黑色卡片安静地躺着,他没有联系七宫智久。那个银发的调律者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说……垂钓者,而他,就是那条咬了钩,正在挣扎的鱼。
周一,他不得不返回学校。
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各种纷杂的“情绪之雾”便扑面而来。考试的焦虑、恋爱的甜蜜、无聊的倦怠、还有隐藏在笑容下的嫉妒与不满……这些曾经无法感知的信息流,此刻如同噪音般涌入他的右眼,让他头晕目眩。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躲回自己的座位。
“晓羽那同学?”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晓羽那身体一僵,抬起头,看到中村雪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便当袋,眼神有些怯怯地看着他。在她周身,之前那浓重的灰色悲伤已经淡去不少,但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以及……一丝针对他的、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感激、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畏惧的情绪丝线。
“你……你还好吗?”中村雪小声问道,“上周五放学后,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地离开了旧校舍那边……”
她记得。她果然对那天的事情有模糊的印象。
“我没事。”晓羽那生硬地回答,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尤其是右眼,那能窥见对方内心脆弱的能力让他感到一种负罪感,“只是有点不舒服。”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中村雪站在原地,眼神更加黯淡。
一整天,晓羽那都处于一种高度敏感和疲惫的状态。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窃窃私语,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日光灯镇流器微弱的嗡鸣,在他被强化的感知里都变得异常清晰。而更折磨的是,他必须时刻克制自己不去“使用”那双眼睛,不去窥探周围人内心那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秘密。
午休时,他独自一人来到图书馆。并非为了看书,只是这里相对安静,书架也能提供一些物理上的遮蔽。
他习惯性地走向最里侧的哲学民俗区,那个他找到《收容协议》的地方。或许,只有在这充满异常痕迹的角落,他体内那两个躁动的“房客”才能稍微安静一些。
然而,今天这里似乎有别的访客。
在他常待的那个书架尽头,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生。她穿着别的学校的制服,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正低头安静地看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晓羽那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离开,避免打扰。
就在这时,那女生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的脸庞,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人偶。但最让晓羽那心中一震的,是她的眼睛。
非常漂亮,却……异常空洞。
不是失焦,也不是迷茫,而是一种仿佛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的、纯粹的“空无”。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映不出任何光影,也透不出丝毫情绪。
在他的右眼视野里,这个女生的周身,没有任何“情绪之雾”的存在。不是淡薄,不是隐藏,是彻彻底底的……无。
这怎么可能?只要是活人,只要有思维,就必然会产生情绪,会留下“痕迹”。除非……
晓羽那的左眼,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那感觉并非来自“阶梯怨诅”的冰冷恶意,也非“悲伤雨”的沉钝哀痛,而是一种……仿佛遇到了天敌般的警兆!是《收容协议》本身在向他示警!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左眼,身体晃了晃。
书架尽头的女生静静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合上手中的书,书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片纯粹的暗金色,如同凝固的黄昏。
她站起身,朝着晓羽那的方向,缓缓走来。
脚步声很轻,落在图书馆柔软的地毯上,几不可闻。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晓羽那的心跳节拍上。
随着她的靠近,晓羽那左眼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体内那两个被收容的“心痕”——“阶梯怨诅”和“悲伤雨”,像是遇到了某种更高位阶的存在,变得极其不安,甚至流露出……一丝恐惧?
女生在距离晓羽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的目光掠过晓羽那捂住左眼的手,然后再次对上他因为惊疑和痛苦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质感,直接钻入晓羽那的耳膜,或者说,是直接响在他的意识里:
“你的‘牢笼’……看起来,快要装不下了呢。”
晓羽那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她能看到!她能看到他体内收容的东西!
女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晓羽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存在,连同他体内那些嘈杂的“房客”,一起烙印在那片虚无之中。
然后,她转过身,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沿着书架间的阴影,悄然离去,消失在图书馆深处。
晓羽那僵立在原地,左眼的刺痛缓缓消退,但一种比之前收容“心痕”时更深沉、更莫测的寒意,却从脊椎一路蔓延至全身。
她是谁?
那个空洞的眼神……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语……
“你的‘牢笼’……看起来,快要装不下了呢。”
这不是调律者。这更像是……某种更接近“协议”本身,或者……更接近这个世界“病症”本源的存在。
晓羽那缓缓放下捂住左眼的手,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以为收容“心痕”已是绝境。
现在看来,他所触及的,或许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
而深藏在黑暗海面下的庞然大物,正开始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