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羽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图书馆。
空洞少女那句低语,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牢笼……快装不下了……” 她看到了什么?是他身体的极限,还是他灵魂即将被污染的征兆?
左眼深处,“阶梯怨诅”的恶意仿佛被惊扰的毒蛇,不安地盘踞;心脏位置,“悲伤雨”的沉痛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漾开更加绵密不绝的酸楚。两种截然不同的负面能量在他体内冲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他冲进教学楼僻静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冷水狠狠拍在脸上,试图驱散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和脑海中那双空洞的眼睛。镜子里,他的脸色惨白,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眼神里混杂着惊惧、疲惫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颤抖着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张黑色的卡片。音叉图案依旧沉寂,没有任何光芒。七宫智久,那个自称调律者的银发男人,他现在在哪里?他知不知道那个空洞少女的存在?
他需要信息,需要指引,需要……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用力攥紧卡片,冰凉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不能回教室。他现在状态太差,右眼无法完全关闭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左眼又躁动不安,他害怕自己会在人群里失控。
他转身,朝着学校后方那片几乎被废弃的旧操场走去。那里人迹罕至,杂草丛生,或许能让他喘口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有气无力地洒在坑洼不平的跑道上。晓羽那找了个背阴的看台台阶坐下,将脸埋进膝盖,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但双眼带来的信息洪流并未停止。
左眼的规则视界里,旧操场这片区域的规则之线显得格外黯淡、稀疏,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断裂和扭曲,仿佛曾被什么强大的力量粗暴地干涉过。而在右眼的情绪视野中,这片土地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汗水、挫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颓败”氛围。
这里,似乎也曾经是一个“心痕”的温床,只是如今已然沉寂。
就在他试图放空自己,对抗体内翻腾的异物感时,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信号”,突然穿透了两重“心痕”造成的干扰,被他捕捉到。
那不是视觉或听觉,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感知的“呼唤”。
微弱,悲伤,带着一种熟悉的、让他心脏位置为之抽痛的频率——是“悲伤雨”的共鸣?不,不完全一样。这个“信号”更加稚嫩,更加……绝望,仿佛一个被遗忘了太久、即将彻底消散的念头。
信号源,似乎就在这片旧操场的深处。
晓羽那猛地抬起头,望向操场尽头那片半人高的荒草和几间废弃的体育器材室。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他远离任何可能的异常。但体内那两份“遗产”却像是被这个微弱的信号吸引,变得更加躁动。“阶梯怨诅”的恶意似乎想要吞噬那绝望,“悲伤雨”的哀痛则想要与之融合。
而他自己的心底,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也驱使着他站起身。
他知道这很危险,可能是陷阱,可能是另一个需要他付出代价的“心痕”。
但他无法置之不理。那份微弱的绝望,像一根细线,牵动了他体内同样沉重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及腰的荒草之中。草叶划过裤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之地显得格外清晰。
越靠近那几间破败的器材室,那股微弱的绝望信号就越发清晰。左眼的规则视界中,可以看到前方一间器材室的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一种淡灰色的、不断扭曲崩坏的规则碎片,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
右眼的情绪视野里,那里则凝聚着一小团几乎要熄灭的、灰白色的“恐惧”与“无助”,核心是一点尖锐的、凝固的“痛苦”。
晓羽那停在器材室生锈的铁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昏暗,散发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器材室内堆满了废弃的鞍马、跳箱和破旧的垫子,蛛网遍布。而在角落里,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小小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的虚影,身体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时隐时现。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起,肩膀微微耸动,发出无声的啜泣。
在他的胸口位置,插着一截生锈的、断裂的跳箱金属支架,虚影与实物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晓羽那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一个“地缚灵”?不,不仅仅是。在左眼的视野里,这个男孩的虚影本身就是一团极度不稳定、即将彻底溃散的规则集合体,核心是“被遗忘的死亡”与“无法解脱的痛苦”。那截锈蚀的支架,既是致死的凶器,也是将这个弱小灵魂禁锢于此、形成微弱“心痕”的锚点。
“遗忘之伤”……晓羽那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称。
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虚影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因为长期痛苦而扭曲的小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的黑影,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茫然。
“妈妈……”虚影发出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常人听觉捕捉的波动,“……好痛……为什么……没人来找我……”
晓羽那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能“听”懂这灵魂的残响。这个男孩,不知是多少年前,意外死在了这里,尸体或许早已被发现处理,但他的痛苦、他的呼唤、他被遗弃于此的恐惧,却沉淀了下来,形成了这个即将消散的、弱小的“心痕”。
它太微弱了,甚至无法像“阶梯怨诅”或“悲伤雨”那样影响现实,只能在这里一遍遍重复着死亡瞬间的痛苦和被遗忘的绝望。
看着那男孩虚影胸口那截锈迹斑斑的支架,感受着那纯粹而弱小的痛苦波动,晓羽那体内,“悲伤雨”所带来的那份母亲的哀痛,如同海啸般被引动、共鸣!
小林夫人失去女儿的悲伤,与这个男孩被世界遗忘的痛苦,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在他这个畸形的“容器”内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不想再收容了!他不想再承担这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痛苦了!
他想要……解脱它。
不是暴力吞噬,也不是被动接纳,而是某种……更根本的干预。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晓羽那朝着那个蜷缩的虚影,缓缓伸出了手。这一次,他没有绘制符文,没有引动强制收容的力量。他只是将手掌,虚按在男孩胸口那截锈蚀的支架上。
他闭上眼睛,集中起所有的意志,不是向内收敛,而是向外……连接。
他将右眼所窥见的、那份属于小林夫人的、庞大而深沉的母爱与悲伤;将左眼所禁锢的、“阶梯怨诅”中属于受害者们的、对不公的微弱怨恨与对解脱的渴望;将他自身,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被迫的承载者,所感受到的所有无力与悲伤……
他将这些复杂而澎湃的情感能量,小心翼翼地、如同编织丝线般,导向那个即将消散的、被遗忘的弱小灵魂。
“你已经……很痛了吧……”晓羽那的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悲悯,“没关系了……不会再痛了……”
“有人……记得你的……”他脑海中浮现小林夫人看着女儿照片时那空洞却深情的眼神,“有妈妈……在爱你……”
他引导着那份来自另一位母亲的、跨越了界限的“爱意”,如同温暖的光,包裹住男孩虚影胸口那象征痛苦的锈蚀支架。
“你看……天亮了……雨停了……”他低声说着,调动起“悲伤雨”规则中那“停雨”的概念,混合着自己强烈的希望其“解脱”的意志,覆盖而去。
奇迹般的,那截锈蚀的支架,在晓羽那情感的“冲刷”下,开始一点点变得模糊、淡化。
男孩虚影那空洞的眼眶中,恐惧和痛苦的神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仿佛即将沉入梦乡的安宁。
“妈妈……”虚影最后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却不再痛苦的波动,身体如同阳光下的露珠,开始变得更加透明,然后,化作点点微弱的光粒,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截锈蚀的支架,以及弥漫在器材室内那微弱却绝望的“心痕”波动。
结束了。
晓羽那脱力般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额头上布满虚汗。
他做到了。他没有收容,他引导了自身承载的“遗产”,化解了那份弱小的痛苦。
然而,代价是巨大的。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了一半,不仅仅是气力,更像是某种本质的东西随着刚才的“引导”而流失了。心脏处的“悲伤雨”似乎黯淡了一些,左眼的“阶梯怨诅”也暂时沉寂。
但更让他心悸的是——
在他的右眼视野里,他自己的双手,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不祥的、混合了灰蓝与暗红色的……污秽的光芒。那是他刚刚动用的、属于“心痕”的力量残留?还是……他自身因为这种“使用”而被进一步“污染”的证明?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从器材室门口传来。
晓羽那猛地抬头。
银发的七宫智久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淡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精彩,真是精彩的‘情感编织’。”七宫智久的声音带着一丝赞叹,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利用已收容‘心痕’的情感特质,去中和、净化另一个即将成型或弱小的‘心痕’……这种应用方式,连我都很少见到。”
他的目光落在晓羽那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双手上,眼神微微一凝。
“不过,晓羽那同学,你有没有想过……”
“你这种‘使用’它们的方式,本质上,是不是在加速你与这些‘异常’的同化过程?”
“当你习惯于用‘悲伤’去化解‘痛苦’,用‘恶意’去中和‘恐惧’……到最后,你还分得清,哪些是它们的情感,哪些……又是你自己的吗?”
七宫智久站直身体,走进器材室,脚步无声。
“你的‘牢笼’,确实快要关不住了呢。”
“不是因为装得太满,而是因为……‘牢笼’本身,正在被里面的东西,慢慢染成同样的颜色。”
他停在晓羽那面前,微微俯身,淡紫色的瞳孔近距离地凝视着晓羽那惊惶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恭喜你,晓羽那。”
“你或许找到了另一种与‘心痕’共存的方式。”
“但这条路,可能比你单纯的‘收容’,更加危险,也更加……令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