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仓库里那场笨拙的“宣泄”，像一场高烧后的虚脱，留给晓羽那的不仅是力量的暂时萎靡，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中村雪被他拉出仓库时，那双空洞而惊惶的眼睛，和她周身那被强行剥离了外来悲伤后、显得更加苍白脆弱的自身恐惧，像两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感知。
他没有送她回操场，只是看着她踉跄地跑远，消失在体育馆的拐角。他自己则靠在仓库外斑驳的墙壁上，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源。不仅污染自己，也在无意识地污染着靠近他的人。
七宫智久的“归寂”，空洞少女预示的“混沌”，还有那本《收容协议》隐藏的、被抹去的“编织”……这些或许都是应对“异常”的道路。但没有一条，告诉他该如何面对一个被他的“异常”所波及的、普通的“人”。
接下来的周末，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近乎自虐地回想着来到这个城市后的一切。父母的担忧，中村雪的恐惧，佐藤健太扭曲的怨恨，还有那些被他随手“抹除”的、微不足道的情绪残留……这些画面与体内那三种蛰伏的混沌力量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需要答案。一个关于“晓羽那”自身，而非“收容单元”的答案。
周一，他再次站在了图书馆那个熟悉的位置。这一次，他没有去寻找《收容协议》，也没有拿出那张白色的训练卡。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积满灰尘的书架间投下斜斜的光柱。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带着某种早已预料到的韵律。
“看来，‘稳定程序’的副作用比我想象的要大。”七宫智久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在晓羽那身后停下，“或者说，你比我想象的……更不安分。”
晓羽那没有回头，声音干涩：“中村雪……她怎么了？”
“唔，一个意外的‘共鸣者’。”七宫智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敏感，脆弱，又恰好长时间暴露在你这个高浓度‘悲伤’辐射源附近。无意识地模仿、吸收周围同质的情绪能量，试图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这是部分灵觉较高却又无法自主控制的普通人，面对异常侵蚀时的一种……应激反应。不算罕见。”
“她会怎么样？”
“取决于你，也取决于她自己。”七宫智久绕到他面前，淡紫色的眼眸审视着晓羽那苍白而疲惫的脸，“如果你继续维持现状，她可能会被你的力量场同化，逐渐失去自我，成为依附于你这份‘悲伤’的……衍生物。或者，在她彻底迷失前，由其他调律者进行‘隔离’和‘记忆修正’——当然，这对她本身也是一种创伤。”
晓羽那的拳头无声地攥紧。衍生物……隔离……创伤……
“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七宫智久话锋一转，“如果你能真正‘掌控’你体内的力量，而非像现在这样，要么压抑，要么暴走，要么进行那种粗糙的‘湮灭’……或许，你能找到不伤害她，甚至帮助她稳定下来的方法。”
掌控？晓羽那抬起头，看向七宫智久。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讽刺的意味。
“像你一样？把自己变成‘空无’，去‘终结’一切？”晓羽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七宫智久笑了，那笑容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真实的、近乎无奈的情绪。
“谁告诉你，‘归寂’就是唯一的掌控方式？”他轻轻摇头，“‘空无’只是一种状态，一种为了容纳更多而必须维持的‘平衡态’。真正的掌控，在于你‘选择’如何使用这份‘空无’。是像我一样，用它来给予执念一个干净的‘终结’？还是像那本破书上模糊记载的，用它作为‘基底’，去尝试‘编织’新的可能性？甚至……像你那天在仓库里做的那样，用它来进行最笨拙的‘保护’？”
他伸出手指，虚点向晓羽那的胸口，左眼，以及右臂。
“你体内的三种力量，‘阶梯怨诅’的规则是‘排斥’与‘禁锢’，‘悲伤雨’的规则是‘包容’与‘侵蚀’，而你自身意志衍生出的那股混乱，其本质是‘变动’与‘反抗’。它们相互冲突，却也相互制约。强行压制只会导致更大的反弹，放任融合则可能诞生不可控的怪物。而‘湮灭’，不过是这种失控冲突最极端的外显。”
“真正的掌控，不是让一种力量吞噬其他，也不是让它们静止不动。”七宫智久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是让它们在你的意志主导下，达成一种动态的、为你所用的……平衡循环。”
“用‘排斥’来设立界限，保护你不想被侵蚀的部分；用‘包容’去理解、去消化那些无法排斥的异常；用‘变动’去调整、去适应，在僵局中寻找新的出口。让它们像齿轮一样啮合，而非像炸弹一样堆叠。”
晓羽那怔住了。七宫智久描述的，不再是简单的使用力量，更像是一种……管理。管理一个由不同性质能量构成的、危险的内部生态系统。
“这……可能吗？”他喃喃道。
“理论上可行。实践上……”七宫智久摊了摊手，“难度堪比在针尖上跳舞。需要你对每一种力量的性质有入微的理解，需要极其强大的精神意志作为主轴，更需要……一点运气。”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晓羽那的右臂上，“你之前那种粗暴的混合，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形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以‘对抗’为核心的伪平衡。而真正的循环，需要‘流通’，需要‘转化’。”
他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知道为什么那本《收容协议》要隐藏第三条路，甚至对你启动‘稳定程序’吗？”
晓羽那心脏一跳。
“因为‘编织’与‘平衡’，需要接触、理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融合’异常。这条路的风险，远高于单纯的‘收容’或‘终结’。它要求执行者游走在被彻底污染的边缘，一个不慎，就不是你在编织力量，而是力量在编织你。协议背后的‘管理者’，或许认为绝大多数执行者，包括你在内，都不具备走通这条路的资格和心性。”
“它害怕……”晓羽那忽然明白了，“害怕诞生出无法控制的、拥有自主意识的……超级异常。”
“聪明。”七宫智久赞许地点点头，“所以，它更倾向于将执行者引导向相对‘安全’的‘牢笼’路径，或者像我这样，走向虽然孤独但目标明确的‘归寂’之路。”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悠闲的姿态。
“现在，选择权又回到了你手里，晓羽那。”
“是继续在‘协议’框定的两条绝路上徘徊，偶尔用‘湮灭’来发泄不满？”
“还是……冒着被‘协议’反噬、被力量彻底同化的风险，去尝试那条被禁止的、真正意义上的……掌控之路？”
七宫智久看着他，淡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渊。
“这一次，没有引路人，没有训练卡，甚至没有明确的说明书。”
“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和你体内那些……渴望被‘使用’，而非被‘囚禁’或‘终结’的力量。”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将晓羽那独自留在那片被阳光和尘埃充斥的书架之间。
晓羽那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七宫智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门后，不是光明坦途，而是一片更加凶险、更加莫测的未知海域。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有着复杂色泽的手臂。
排斥，包容，变动。
禁锢，侵蚀，反抗。
这三种力量，真的能在他的意志下，如同温顺的齿轮般啮合转动吗？还是最终会将他撕扯成碎片，或者……塑造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认知的怪物？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厌倦了被选择，厌倦了被安排，厌倦了只能被动地承受或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第一次不是去压制或放纵，而是尝试着，真正地去“感受”体内那三种力量。
感受“阶梯怨诅”那冰冷的、带着棱角的排斥感。
感受“悲伤雨”那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包容力。
感受右臂那股躁动的、不断寻求突破的混乱意志。
它们在他的感知中，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鲜活。
或许，七宫智久说得对。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这些力量本身。
而是……恐惧。对力量的恐惧，对失控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变成“非人”的恐惧。
当他开始尝试去“理解”，而非“对抗”或“屈服”时，那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沉重的窒息感，似乎……松动了一丝。
晓羽那睁开眼，眼神中少了一丝迷茫，多了一丝决绝。
他迈开脚步，离开了图书馆。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或事件。
他的目标，是他自己。
那条被禁止的、最危险的路，他决定……
亲自去走一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