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羽那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阴影里，午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高窗，却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寒意。那朵由草莓牛奶转化而成的、粗糙的白色小花，此刻正静静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一丝焦糊的怪异气味。
教室里死寂过后爆发的窃窃私语，同学们眼中混杂的惊惧、好奇与疏离，还有中村雪远远投来的、那更加复杂难辨的目光……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针，刺在他刚刚因为那瞬间的“掌控”而泛起的一丝微澜上，将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冻结。
他能“编织”了。以一种笨拙、危险且代价巨大的方式。
但这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加清晰的绝境——他与非人之间的界限，正在他每一次动用力量时，无可挽回地变得模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朵凝固的“花”。冰冷的，粗糙，毫无生命应有的柔软与温度。这根本不是创造，这只是……扭曲。是用异常的力量，强行篡改了事物原本的形态与规则。
就像他正在对自己做的那样。
口袋里的黑色卡片再次传来震动，这一次，没有警报，没有任务，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
“协议执行者晓羽那，基于近期能量波动与干涉记录，你的状态评估已更新。”
“当前同化指数：71.3%（高危阈值：80%）。”
“警告：同化指数超过80%，将触发协议强制维稳程序。”
同化指数……71.3%……
晓羽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所以，“协议”一直在量化他的“非人”程度？像一个冷酷的进度条，记录着他滑向深渊的每一步。而那所谓的“强制维稳程序”……会是什么？像处理失控的“心痕”一样，将他“收容”？还是……“终结”？
他猛地将卡片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需要答案！需要知道这“同化”究竟意味着什么！需要知道那被隐藏的“路径三”到底是什么！需要知道……他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找回作为“晓羽那”存在的证明！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那个曾经找到《收容协议》的书架底层。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那本黑色硬皮书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尽管它本身可能就是毒药。
他躲进图书馆最深处、几乎无人踏足的过期期刊储藏室，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铁质书架，颤抖着翻开了书的封面。
「收容协议·零号条款」 的字迹依旧冰冷。
他无视了那些已知的记录，疯狂地向后翻动，用尽全部意志，甚至不惜引动体内那三种躁动不安的力量，将它们的波动如同钥匙般，狠狠撞向书页！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他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书页再次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比上一次更加剧烈！黑色的封皮上，暗金色的纹路如同濒死挣扎的血管般疯狂闪烁！
最终，书页停在了比上次更靠后的位置。一张颜色更加深沉、近乎纯黑的页面上，开始浮现出燃烧的、带着不祥血色的字迹：
「协议隐藏条款·最终真相（访问权限：临界）」
「警告！以下信息将加速认知崩溃与同化进程！」
「真相一：此世间，无纯粹之‘人’。」
「万物皆染‘痕’，众生皆负‘业’。所谓‘正常’，不过‘心痕’惰性之假象。」
「真相二：‘调律者’，亦为‘心痕’之一种。」
「或为‘秩序’之执念所化，或为‘平衡’之渴望显形，或如汝等‘收容单元’，乃人为制造之‘活体牢笼’。」
「真相三：‘协议’本身，即为世间最古、最巨之‘心痕’！」
「其规则：‘观测、界定、收容、维持表里平衡’。其意志：未知。其目的：未知。」
「结论：汝，晓羽那，并非‘协议执行者’。」
「汝乃‘协议’选定之——‘柴薪’ ！」
柴薪？！
晓羽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以汝之身，承载异常，此为一重燃烧。」
「以汝之魂，磨砺意志，此为二重燃烧。」
「当汝意志与承载之异常达至某种危险平衡，或寻得‘编织’之雏形，便是汝作为‘柴薪’，价值最大化 之刻！」
「届时，‘协议’将回收汝之一切——肉体、灵魂、意志、乃至汝所收容与编织之全部异常——投入其永恒运转之炉心，以汝之‘存在’，维系此扭曲世界之‘平衡’！」
「此即为…… ‘强制维稳程序’ 之真意！」
书页上的血色字迹如同活物般扭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疯狂地涌入晓羽那的意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根本就没有救赎！没有掌控！没有未来！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燃料！一个培养到最佳状态后，就要被投入火炉，用来维持这个该死世界运转的消耗品！
七宫智久知道吗？那个空洞少女知道吗？他们是不是都在冷眼旁观，等待着他这颗果实成熟落地的那一刻？！
巨大的荒谬感、背叛感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摧毁了晓羽那所有的心理防线！他体内的三种力量因为这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彻底失控暴走！
“阶梯怨诅”的冰冷恶意化作实质的黑潮，从他左眼汹涌而出，如同无数怨毒的手臂，抓向四周！
“悲伤雨”的沉痛哀伤化作灰色的暴雨，从他心脏位置倾泻而下，淹没了整个储藏室！
右臂的混沌之色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暗红、灰暗、水色疯狂交织，化作毁灭的乱流，撕扯着一切！
书架倒塌，纸张如同雪片般被卷入能量的漩涡，又被瞬间湮灭成最基本的粒子！整个储藏室都在颤抖，规则之线寸寸断裂！
“啊啊啊啊啊——！！！”
晓羽那抱住头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咆哮！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那是意识到自身存在从根源上被否定、被利用、被设计好的终极绝望！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努力……原来都只是“协议”计算好的养料！只是为了让他这颗“柴薪”燃烧得更充分！
就在这时，储藏室的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推开。
七宫智久站在门口，银灰色的发丝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纹丝不动。他脸上没有了惯有的笑容，淡紫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在毁灭性能量中心崩溃咆哮的晓羽那，眼神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了然，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
“看来……你终于‘看’到了。”他的声音穿透能量的尖啸，清晰地传入晓羽那耳中，平静得残酷。
晓羽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七宫智久，那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恨意与质问。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因为力量的暴走而变得扭曲、重叠，仿佛多个声音在同时嘶吼。
七宫智久没有否认。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或者不知道，有意义吗？”他反问，“就像我知道自己或许也终有一日会成为‘柴薪’，或者以其他形式被‘协议’‘使用’……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必须走下去的事实。”
他迈步，走进了能量肆虐的储藏室，那些足以湮灭钢铁的混乱力量在靠近他时，如同溪流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平息、消失。
“这条路，从来就不是为了‘拯救’而存在的，晓羽那。”他停在晓羽那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濒临彻底崩溃的少年，“它只是为了……延续。用一部分存在的牺牲，换取整个系统那冰冷而残酷的‘平衡’。”
“为什么……是我……”晓羽那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颤抖。
“因为你的‘体质’罕见，是优质的‘柴薪’。”七宫智久的回答冰冷而直接，“也因为……这是你的‘选择’。”
他抬起手，指尖虚点向晓羽那的心脏。
“在你于旧校舍，选择用‘强制收容’活下去的那一刻……”
“在你于河岸边，选择用‘情感编织’去触碰禁忌的那一刻……”
“在你于刚才，选择不顾一切探寻‘真相’的那一刻……”
“你就在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签下这份……卖身契。”
“协议，回应的是‘渴望’。”七宫智久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晓羽那的灵魂，看到了他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你对‘活下去’的渴望，对‘理解’的渴望，对‘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这些，都是最炽烈的火焰，足以将你自身……燃烧殆尽。”
晓羽那瘫软在地，所有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虚。他连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加速自己的灭亡。
他看着七宫智久，看着这个或许同样走在赴死路上的“同类”，忽然觉得无比可笑，又可悲。
“那你呢……你又在……渴望什么……”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七宫智久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
“我啊……”
“或许只是渴望……在彻底燃尽之前……”
“能看到这个循环……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吧……”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
“珍惜……最后的时间吧，晓羽那。”
“或者……试着在注定的结局里，找到一点点……属于你自己的‘意义’。”
“哪怕那意义，微渺如尘。”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储藏室内，一片狼藉，只剩下晓羽那一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废墟之中。
他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手臂上那因为刚才彻底的失控而变得更加深邃、仿佛烙印着绝望本身的混沌色泽。
柴薪……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凄凉，在空荡的储藏室里回荡，比哭泣更加令人心碎。
原来他拼命挣扎，以为在追寻答案和出路，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葬礼，添上最后一把……燃烧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