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废弃的街区。只有远处城市边缘的霓虹，在天际线涂抹出一片模糊而虚假的光晕。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纸。
中村雪的手依旧在晓羽那的掌心，冰凉，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肯放开的力道。她的啜泣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晓羽那没有动，也没有松开手。他只是站着，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感受着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度，与他手臂上那冰冷沉滞的混沌色泽形成尖锐的对比。那短暂的、因触碰而产生的刺痛感和同化指数的停滞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骨髓都被冻结的寒意。
他知道，这只是片刻的喘息。协议的绞索依旧套在他的脖颈上，正在一寸寸收紧。七宫智久的话语，那本黑色书籍上燃烧的血字，如同刻在他视网膜上的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最终的结局。
中村雪的牵挂，她的眼泪，她此刻紧握着他的手……这一切，在“柴薪”的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就像试图用一根稻草，去阻挡轰然碾过的命运车轮。
但他没有推开她。
在这片象征着终结与遗忘的废墟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牵绊，成了他这片正在沉没的孤岛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晓羽那同学……”中村雪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这里……好黑，好冷……”
晓羽那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他的右眼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她周身那深蓝色的悲伤，以及核心那丝指向他的、微弱却顽固的金色牵挂。
离开？
能去哪里？
这个世界，哪里不是“协议”的猎场？哪里不是最终通往那座冰冷炉心的路径？
但他看着中村雪那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和那丝愚蠢的、不合时宜的关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牵着她，开始慢慢走出这片废墟。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体内的三种力量依旧死寂，如同沉睡的火山，但他能感觉到，那沉寂之下，是更加庞大的、积累了更多绝望的能量。每一次轻微的意念波动，都可能再次引动毁天灭地的风暴。
他们沉默地走在无人的小巷里，只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路灯昏黄的光线偶尔透过破损的棚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如同他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命运。
中村雪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她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晓羽那的手，仿佛那是暴风雨中唯一的浮木。
晓羽那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困惑，她的悲伤。这些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透过相握的手，丝丝缕缕地传入他那片冰冷死寂的心湖，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的心，好像真的快要变成一块只会燃烧的木头了。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这片老旧街区，踏上相对明亮的主干道时，晓羽那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体内的三种力量，毫无征兆地，同时悸动了一下！
不是暴走，不是苏醒，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被更高位阶的、同源但更加庞大冰冷的存在所牵引的震颤！
左眼的“阶梯怨诅”传来被禁锢般的收缩感。
心脏的“悲伤雨”泛起近乎冻结的寒意。
右臂的混沌色泽则像是遇到了天敌，疯狂地闪烁起警示的光芒！
紧接着，他口袋里的黑色卡片剧烈震动起来，烫得惊人！他不用拿出来看，也能“感知”到上面正在疯狂刷新的、带着刺目血红色的文字：
“最高优先级警报！协议直接干预启动！”
“检测到‘优质柴薪’同化指数接近临界，状态不稳定。”
“执行‘维稳预演’程序……”
“坐标锁定……环境重构……”
“目标：晓羽那。辅助单元：中村雪（已标记）。”
什么？！
晓羽那的瞳孔骤然收缩！协议……直接干预？！维稳预演？！
他猛地抬头，看向四周！
景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重构！
昏黄的路灯光芒变得惨白刺目，脚下的水泥路面如同融化的蜡般蠕动、变形，两旁的建筑物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揉捏，坍塌又重组！熟悉的城市街景正在被迅速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只有黑白两色的……
巨大迷宫！
高耸入云（如果那惨白的上空还能称之为“云”的话）的墙壁由纯粹的、冰冷的“否定”规则构成，脚下的地面是凝固的“绝望”，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孤立”与“循环”的气息！
这不是现实！这是“协议”以其无上权能，临时构筑的、用于“测试”或者说“打磨”他这块柴薪的……试炼场！
“啊——！”中村雪发出惊恐的尖叫，她死死抱住晓羽那的胳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看不到规则的变换，但她能感受到这瞬间天翻地覆的恐怖，那纯粹的、针对灵魂的孤立与绝望感，几乎要瞬间摧毁她的心智！
“别怕。”晓羽那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声音低沉而紧绷。他环顾着这片瞬间生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白迷宫，心脏沉到了谷底。
维稳预演……这就是在他被正式投入炉心前，最后的“调试”吗？测试他在极限压力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这块“柴薪”的燃烧效率和稳定性？而中村雪……她被标记为“辅助单元”，是什么意思？是刺激他情绪的催化剂？还是……用来测试他是否还残存着会影响到“燃烧”的、无用的“人性”的……试金石？
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晓羽那的心脏。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愤怒，那已经麻木了。而是对“协议”这种将一切都视为工具、连这点微末的温暖都要拿来利用和践踏的……规则本身的愤怒！
“跟紧我。”他对身后的中村雪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金属般的冷硬。
他必须活下去。至少，在摆脱这个该死的“预演”之前，他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那注定的燃烧，而是为了……撕碎这玩弄命运的黑手！哪怕只能撕下一小块碎屑！
他抬起那只布满混沌色泽的右手，不再是简单的伸手，而是将意念沉入其中，引动了那份代表“变动”与“反抗”的混沌力量！
暗红色的光芒在他掌心吞吐不定，不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压抑的锐利！
他朝着面前那堵仿佛隔绝了所有希望的黑白高墙，狠狠一划！
“嗤——！”
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那由“否定”规则构成的墙壁，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撕裂开一道狭窄的、不断扭曲试图愈合的缝隙！
“走！”晓羽那低喝一声，拉着中村雪，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那道缝隙！
身后，墙壁迅速弥合，将退路彻底封死。
眼前，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延伸向未知黑暗的迷宫通道。
空气中，“孤立”与“循环”的规则力量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上来，试图渗透他的意志，放大他内心的绝望，让他永远迷失在这无尽的回廊之中。
晓羽那左眼的“阶梯怨诅”自主激发，冰冷的“排斥”之力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勉强抵御着那股侵蚀。但这屏障在迷宫庞大的规则压力下，岌岌可危。
心脏处的“悲伤雨”则仿佛与这片空间的“绝望”产生了某种共鸣，沉甸甸地搏动着，不仅没有提供帮助，反而在加重他精神的负担。
只有右臂的混沌之力，在那份“反抗”意志的驱动下，如同黑暗中燃烧的野火，对抗着这片由“协议”构筑的、冰冷的“秩序”！
他牵着中村雪，在这绝望的迷宫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他不断挥动右手，撕裂一道道墙壁，开辟前路。每一次撕裂，都消耗着他巨大的心力，手臂上的混沌色泽仿佛也随之黯淡一分。
中村雪紧紧跟随着他，脸色惨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痕。她看不到规则的对抗，但她能感受到晓羽那身体的紧绷，能感受到那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巨大压力。她没有再尖叫，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抓着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力量也传递给他。
不知走了多久，撕裂了多少道墙壁，前方的通道似乎永无止境。晓羽那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体内的力量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中村雪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微弱，她的眼神开始涣散，那丝金色的牵挂也变得若隐若现。
就在晓羽那几乎要放弃，准备任由这片迷宫将自己和中村雪一同吞噬时——
前方的黑暗尽头，突然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迷宫里那种惨白的光，而是一种温暖的、柔和的、带着某种……生命气息的绿光。
那光芒来自于迷宫墙壁上，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裂痕之中，隐约可见几株顽强生长的、翠绿的藤蔓，它们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生机”与“希望”的规则波动，与这片绝望迷宫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
晓羽那愣住了。协议构筑的试炼场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是陷阱？还是……
他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那道裂痕，挥出了手臂！
这一次，混沌的力量不再仅仅是撕裂，而是带着一种精准的、引导般的意念，撬动了那道裂痕周围的规则！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那道裂痕猛地扩大，翠绿的藤蔓如同获得了生命般疯狂生长，瞬间缠绕、撑开了那片区域的墙壁，形成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生机光晕的……出口！
出口之外，不再是迷宫的黑白，而是……他们之前所在的、那片真实的、弥漫着尘埃与夜色的废弃街区！
晓羽那没有任何犹豫，拉着几乎虚脱的中村雪，猛地冲出了那个由藤蔓撑开的出口！
就在他们踏出迷宫的瞬间，身后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黑白迷宫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几株翠绿的藤蔓，在断墙的缝隙间轻轻摇曳了几下，随即也如同幻影般消散在空气中。
他们回到了现实。依旧是在那片废墟里，仿佛刚才那恐怖的迷宫经历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但晓羽那剧烈的心跳，中村雪苍白的脸色，以及他体内那几乎消耗殆尽的力量，都昭示着刚才一切的真实。
晓羽那扶着墙壁，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抬起颤抖的右手，看着手臂上那因为力量过度消耗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狰狞的混沌色泽。
协议的直接干预……维稳预演……
还有那最后出现的，散发着生机与希望的……绿色藤蔓……
那是什么？是协议测试的一部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这个被“协议”掌控的世界里，难道还存在着一股……反抗的力量？
他低头，看向依旧紧紧抓着他手臂、惊魂未定的中村雪。
因为她……因为她那丝愚蠢的牵挂，他才撑到了最后？还是因为那神秘的绿色藤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预演”，他勉强“通过”了。
但下一次呢？
当“协议”认为他这块“柴薪”已经打磨合格，正式执行“强制维稳程序”时，他还能……撕开一条生路吗？
晓羽那抬起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柴薪的命運，似乎并未改变。
但在那注定的烈焰焚身之前……
他似乎，看到了一丝……撬动这该死命运的……
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