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城市像一头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带着慵懒而危险的吐息。晓羽那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无形的钢丝上。体内那点翠绿的种子如同一个敏感的心脏,随着外界规则的细微变化而搏动,时而急促,时而沉缓。它既带来了与“协议”冰冷秩序截然不同的生机感,也像一个不断闪烁的信标,时刻提醒着他自身处境的危险。
与中村雪那短暂而隐蔽的“连接”后,种子似乎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它对环境中其他可能存在的“生机”痕迹,却变得更加敏感。方才那盆栽残骸上转瞬即逝的共鸣,像一根刺,扎在他的感知里。
难道这座城市里,真的还散布着其他的“种子”或“播种者”?他们是谁?在哪里?如何在不惊动“协议”的情况下找到他们?
这些问题如同盘旋的秃鹫,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平静。
他走进校门,刻意收敛了所有气息,将体内的力量,包括那颗种子,都压抑到最低活性。他像个真正的幽灵,穿过喧闹的走廊,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好奇、畏惧还是疏离——都视若无睹。
直到他再次踏进图书馆。
这里似乎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每一次踏入,都意味着新的风暴。
他没有去那个熟悉的哲学民俗区书架,而是径直走向最里侧、存放着过期报刊和本地史料的书架群。这里更加安静,灰尘也更厚,规则的脉络似乎都带着陈旧和遗忘的气息。他想在这里寻找一些线索,关于这座城市更早的历史,关于那些可能被掩埋的、“协议”统治之前的痕迹。
他抽出一本厚重落灰的《平城地方志·旧闻辑录》,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就在他准备翻开时——
“看来,‘柴薪’也有了好学的兴致?”
七宫智久那带着惯有笑意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晓羽那的身体瞬间绷紧,但他没有立刻转身。他能“感觉”到,七宫智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周身散发着那种独特的、如同深海般的“空无”气息,完美地融入了图书馆陈旧规则的背景噪音中。
“还是说……”七宫智久的声音靠近了一些,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你在寻找……‘园丁’们不希望我们看到的东西?”
晓羽那缓缓合上手中的地方志,转过身。七宫智久就站在书架的另一端,银灰色的发丝在从高窗透进的稀薄光线下泛着冷光,淡紫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晓羽那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他不能确定七宫智久是否察觉到了“种子”的存在,更不能确定他的立场。这个银发的调律者,既是“协议”框架内的执行者,又似乎对“柴薪”的真相知之甚详,甚至可能……也在寻找着什么。
“是吗?”七宫智久轻笑一声,绕过书架,走到晓羽那面前。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晓羽那手中的地方志,又落回他的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那点不安分的绿意。
“你的‘颜色’……变得有趣了,晓羽那。”七宫智久微微歪头,像是在欣赏一件新奇的藏品,“比以前更复杂,更……矛盾。冰冷的怨恨,沉痛的悲伤,混乱的反抗……现在,似乎还掺杂了一点……让人不舒服的生机?”
晓羽那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察觉到了!
“是那本《收容协议》给你的‘启示’吗?”七宫智久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诱导,“让你觉得,除了乖乖当柴薪,或者走向我这样的归寂,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晓羽那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死死盯着七宫智久,试图从那片淡紫色的虚无中读出真实意图。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七宫智久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与危险,“那条被隐藏、被禁止的路,比你想象的更加古老,也更加……拥挤。”
他的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勾勒着无形的脉络。
“总有一些‘柴薪’,不甘心只做燃料。总有一些‘调律者’,不满足于仅仅充当园丁的剪刀。在协议漫长的统治岁月里,反抗的念头如同野火,从未真正熄灭。他们尝试过各种方法,留下各种痕迹……有的如流星般绚烂而短暂,有的则像地下的暗河,悄然流淌至今。”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晓羽那的胸口和右臂。
“你体内的变化,很像某种……嫁接。将外来的、不属于‘协议’体系的力量,强行植入自身这具‘柴薪’之中。很冒险,很大胆,但也……很幼稚。”
七宫智久直起身,脸上那玩味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严肃。
“你以为‘协议’会发现不了吗?它只是暂时按兵不动,像观察培养皿里细菌的变异。它在评估,你这块产生了‘抗药性’的柴薪,究竟是该提前销毁,还是……具有更高的‘研究价值’。”
“而你接触的那些……‘遗民’?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七宫智久嘴角扯出一丝嘲讽,“他们或许给了你希望,给了你种子。但他们可曾告诉过你,上一批尝试‘播种’的人,下场如何?他们留下的‘苗床’,又有多少在协议的第一次‘除草’中就灰飞烟灭?”
晓羽那的脸色变得苍白。七宫智久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他不仅知道“种子”的存在,甚至知道“遗民”,知道过去失败的尝试!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晓羽那的声音有些干涩。
“因为无聊?”七宫智久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或者说,我也想看看,你这颗被强行嫁接了异种枝条的柴薪,最终能长出什么……畸形的果实。”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深邃。
“小心点,晓羽那。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协议’的观测之下。你体内的那颗‘种子’,既是希望,也是催命符。”
“还有那个女孩……中村雪。她是你现在的‘锚点’,但也可能成为‘协议’用来拿捏你的……最脆弱的软肋。”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书架间的阴影里,留下晓羽那独自一人,站在弥漫着灰尘与陈腐纸墨气息的寂静中。
晓羽那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七宫智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刚刚燃起的那点微末希望,血淋淋地剖开,露出下面残酷的真相。
嫁接……畸形的果实……观测……除草……软肋……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有着复杂色泽的手臂。那点深埋的绿意,此刻感觉不再温暖,反而像一块嵌入血肉的、散发着不祥辐射的异物。
他确实走上了一条路。
一条被无数前人证明几乎必败,被“协议”冷眼旁观,甚至可能被“遗民”视为又一次尝试的……绝路。
而中村雪……他想起她清晨那带着忧虑的脸,想起那丝金色的牵挂。
他把她也拖上了这条绝路。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甚至开始怀疑,接受那颗种子,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
他想起迷宫中那撑开绝望的绿色藤蔓。
想起“遗民”意念中那穿越时空的悲壮与坚持。
想起七宫智久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或许也隐藏着一丝不甘的虚无。
如果注定要燃烧,是作为一块温顺的、价值被榨取殆尽的柴薪,在冰冷的秩序中化为虚无?还是作为一颗畸形的、挣扎的、试图在烈焰中留下一点叛逆印记的毒株?
晓羽那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与动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雾霭,渐渐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意。
他扶着书架,重新站直身体。
绝路又如何?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
将这绝路,走成一条让“园丁”也为之皱眉的……
荆棘之途!
他拿起那本《平城地方志·旧闻辑录》,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将其塞回书架原处。
寻找过去的痕迹,或许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现在的一切,包括体内这颗危险的“种子”,包括七宫智久那莫测的态度,包括中村雪那脆弱的“锚点”……去编织一个,属于他晓羽那自己的……
混乱而叛逆的终局。
他走出图书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起手,挡在眼前,指缝间漏下的光斑,在他那只有着混沌与生机交织的手臂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播种者,柴薪,调律者,协议……
这场无声的战争,他已然身处漩涡中心。
而现在,他决定……
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