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的阴影浓稠如墨,将晓羽那蜷缩的身影彻底吞没。V-4湮灭时那无声的尖啸与破碎的遗言,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深处反复噬咬。自我献祭般的负罪感,对“种子”与“遗民”的深刻怀疑,以及体内力量相互作用的警示,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他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在寂静与黑暗中,感受着自身存在意义的缓慢崩塌。或许七宫智久是对的,或许“归寂”才是唯一清醒的选择。至少,那不需要在背叛与杀戮中,玷污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
就在这时——
“嗒……嗒……”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自器材室外空旷的走廊传来,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稳定韵律。
不是学校保安例行巡查的拖沓脚步,也不是学生偶然路过的雀跃。这脚步声……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踩在一条早已预设好的、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路径上。
晓羽那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受惊的夜行动物。他体内的死寂被打破,三种负面力量与那颗绿色种子同时传来警兆!不是因为敌意或威胁,而是因为一种……超乎寻常的、近乎绝对的“秩序”感!
这脚步声的主人,其存在本身所散发的规则波动,稳定、纯粹、且……强大。与协议的冰冷无情不同,与七宫智久的虚无空寂也不同,这是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是谁?
脚步声在器材室门外停下。
门把手,发出轻微的转动声。
晓羽那全身肌肉绷紧,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右手下意识虚握,混沌色泽在黑暗中无声流转。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狂跳的声音。
“吱呀——”
门被推开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预想中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个……少年。
看起来和晓羽那年龄相仿,穿着平城高中一丝不苟的标准制服,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乱发。他的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说俊美,但那双眼睛……却让晓羽那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最精密机械般的银白色,其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数据流般的光点以恒定的速度流转、生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绝对的理性与观察。
在他的右眼视野里,这个银瞳少年周身,没有任何“情绪之雾”的存在!不是空洞少女那种“无”,而是一种……被彻底规整、格式化后的绝对平静!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段行走的、高度凝练的规则集合体!
银瞳少年的目光,如同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落在晓羽那身上。那目光穿透了器材室的昏暗,穿透了晓羽那勉力维持的伪装,甚至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接落在他体内那三种躁动的力量与那颗不安的种子上。
“晓羽那。”银瞳少年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如同电子合成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编号XN-739,协议标记‘优质柴薪’,同化指数73.1%,近期出现未知变量,评估价值提升。”
他精准地报出了晓羽那的“身份”数据!
“你是谁?”晓羽那的声音干涩沙哑,身体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
“你可以称呼我为‘观测者零’。”银瞳少年——观测者零——平静地回答,“隶属于‘协议’执行部门,第十三序列,‘动态平衡监控科’。”
协议执行部门?!动态平衡监控科?!
晓羽那的瞳孔剧烈收缩!协议……竟然还有这样具象化的“执行者”?他一直以为协议的意志是无形无质、弥漫于规则之中的!
“你的任务是……‘维稳’我?”晓羽那死死盯着对方那非人的银瞳,体内的力量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开始缓缓苏醒。
“不完全是。”观测者零向前迈了一步,走进器材室,他的脚步落在积灰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维稳’是最终手段,而非首选。我的主要职责,是观测、记录、并评估像你这样的‘高价值变量’,确保你们的‘成长’符合‘协议’对整体‘平衡’的最优解。”
他的银瞳扫过晓羽那右臂的混沌色泽,又落在他胸口的位置,仿佛能直接看到那颗绿色的种子。
“你体内的‘外来植入物’,以及你近期利用本土信仰愿力进行的‘伪装’行为,均已记录在案。”观测者零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该行为导致你的‘同化指数’产生非预期波动,并引动了规则网络底层沉淀的惰性能量,对局部‘平衡’造成了细微扰动。”
晓羽那的心沉了下去。他所有的挣扎和隐藏,在协议的“观测者”眼中,竟然如此清晰!
“所以……你是来清除‘扰动’的?”晓羽那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右臂的混沌之力开始加速流转,左眼深处泛起寒意,心脏处的悲伤之海也开始暗流涌动。面对这种存在的“维稳”,他没有任何胜算,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观测者零的银瞳中,数据流似乎加快了一丝。
“清除是选项之一。”他承认道,语气依旧平淡,“但并非最优选项。根据现有数据分析,你作为‘变量’的潜在价值,高于清除你所带来的‘平衡’收益。尤其在你接触并‘吸收’了编号V-4的部分崩溃数据后。”
V-4的崩溃数据?是指他临死前那些破碎的意念?
“因此,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向你传递信息,并进行一次……交互式评估。”观测者零继续说道。
“传递什么信息?”
“关于‘协议’的真实。”观测者零的银瞳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你所认知的‘收容’、‘柴薪’、‘调律者’……乃至你所反抗的‘协议’本身,都只是表象。”
“这个世界,并非生病。它只是在……循环。”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宏大意象的质感,虽然语调依旧平直,“‘协议’,是上一个循环末期,为规避彻底‘归零’而诞生的……文明存续装置。”
文明存续装置?!晓羽那如遭雷击!
“它以‘平衡’为最高准则,收容过于强大的‘心痕’(即不可控的文明熵增),将潜力个体转化为‘柴薪’(提供维持系统运转的能量),引导‘调律者’(系统维护程序)……一切,都是为了延缓整个系统走向热寂的进程。我们,包括你,晓羽那,都是这个庞大存续系统中的……组件。”
观测者零抬起手,银白色的指尖在空中虚点,一幅由纯粹光流构成的、复杂到极致的星图般结构在他面前展开,其中无数光点明灭,线条流转,象征着规则的运行与能量的传递。
“你所见的‘异常’,是系统运行必然产生的‘冗余信息’与‘能量涨落’。你的‘反抗’,你体内的‘种子’……甚至包括那些‘遗民’……所有这些‘变量’,在协议的宏观模型中,都只是系统内部自发的、试图寻找‘更优解’的……扰动算法。”
“协议,不阻止扰动。它只评估扰动。有价值的,予以保留、观察,甚至引导。无价值或危害性的,则予以清除或……回收利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晓羽那身上,银瞳中的数据流冰冷地闪烁着,“你,晓羽那,目前属于‘高价值扰动’。而我的评估,将决定协议后续对你的……资源倾斜程度。”
晓羽那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对抗一个邪恶的、吞噬生命的“协议”。可现在,“观测者零”却告诉他,协议是“文明存续装置”,他的反抗只是系统内部的“扰动算法”?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所有的痛苦、挣扎、背叛……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在一个注定毁灭的程序中,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bug角色?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你撒谎……”晓羽那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那些痛苦呢?!那些被收容的悲伤和恶意呢?!那些像V-4一样被湮灭的存在呢?!难道这些都只是……数据?!”
观测者零的银瞳毫无波澜。
“从宏观尺度看,是的。”他的回答冷酷得令人窒息,“个体的情感与存亡,在文明整体的存续面前,权重极低。系统的‘平衡’与‘延续’,高于一切。”
他向前一步,逼近晓羽那。
“现在,进行交互式评估。”观测者零的银瞳中,数据流骤然加速,散发出强大的精神压迫感,“基于你已获得的信息,请做出你的核心选择——”
“选项A:接受你作为‘系统组件’的定位,配合协议,优化自身,为‘存续’贡献最大价值。你将获得相对稳定的存在保障,直至你的‘价值’被耗尽。”
“选项B:继续你的‘扰动’行为,尝试寻找系统的‘漏洞’或‘更优解’。此选项风险极高,成功率基于历史数据计算低于0.00013%,且过程中将伴随持续的清除威胁与同化加速。”
“选项C:申请启动‘归寂’程序,提前结束你的‘组件’生命周期,将你的全部‘数据’与‘能量’无损回收,归于系统静默。”
三个选项,如同三条冰冷的锁链,悬在晓羽那的眼前。
接受,反抗,或是……自我删除。
没有一条,通往他曾经渴望的……自由与解脱。
观测者零静静地等待着,银色的瞳孔倒映着晓羽那惨白而扭曲的脸,如同两面映照命运的镜子。
在这绝对的、理性的、将一切情感与意义都碾碎成冰冷数据的“真实”面前……
晓羽那,这块被标注为“高价值变量”的柴薪,这块被嫁接了“叛逆种子”的苗床,究竟会……
选择哪一条,通往虚无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