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星期三。清晨的空气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清冽，巷口老槐树的叶子边缘已泛起浅浅的焦黄。
柳釗鹏依旧提前到了，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落在董颖家那扇漆色有些剥落的木门上。晨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看似平静，但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指尖抵着掌心，用细微的痛感维持着某种清醒。
“釗鹏哥！”
木门推开，董颖像往常一样蹦跳着出来。她今天扎了个略歪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碎发翘在耳边，显得有几分俏皮。阳光洒在她脸上，绒毛清晰可见，洋溢着这个年纪独有的、毫无杂质的活力。
“早。”柳釗鹏迎上去，接过她的书包。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你看！”董颖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烤得恰到好处、散发着奶香和焦糖气息的吐司边，“我妈今天烤吐司，我把最脆的边边抢来了！给你一块！”
这是他们之间持续了很多年的小习惯。董妈妈喜欢烤吐司，董颖则固执地认为烤得微焦酥脆的吐司边是最好吃的部分，并且总是会偷偷藏起两块，分给柳釗鹏一块。
柳釗鹏看着那金黄的吐司边，记忆的闸门被猛地冲开。他想起小学时，董颖矮矮的个子，踮着脚把同样用油纸包着的吐司边塞进他手里；想起初中时，她会在早自习下课间隙，偷偷摸摸地传过来，引得周围同学一阵起哄；想起无数个这样平凡的早晨，他们分享着这份简单的美味，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那些被他忽略的、习以为常的温暖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酸涩的暖意，几乎要将他烫伤。
他沉默地接过，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浓郁的奶香，是记忆中的味道。可此刻咀嚼在嘴里，却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好吃吧？”董颖眯着眼笑，自己也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嚼着。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他垂下眼睑，掩饰着眸中翻涌的情绪。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心思就已不在吐司上，甚至不完全在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上。他的大脑像一台多线程处理的机器，一部分维持着与董颖的日常互动，另一部分则在高负荷运转，反复推演着可能的威胁、南宫柔的动机、以及稍后该如何与尹辉开启对话。
“……所以我就跟妈妈说，下次要多放一点蜂蜜……”董颖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关于吐司的“宏图大计”，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鸣。
柳釗鹏“嗯”、“啊”地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审视着迎面走来的每一个陌生人，留意着任何可能异常的动静。他的警觉如同无形的雷达，以董颖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
走过第二个路口时，董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偷偷侧过脸，打量着柳釗鹏。他虽然在听她说话，也会回应，但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凝重，仿佛心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这种状态，从昨天开始就若隐若现，也许会更早。
若是以前，她或许会直接问：“釗鹏哥，你想什么呢？”或者不满地拽他的胳膊，抱怨他的走神。但这一次，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线条略显冷硬的侧脸，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小半块吐司边慢慢吃完。
她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背，而是轻轻拽了拽他的校服衣袖，力道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安抚。
“釗鹏哥，”她的声音也放轻了些，“你看那边，那家文具店好像重新装修了，橱窗亮晶晶的。”
柳釗鹏猛地回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家老文具店确实换了新的橱窗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又陷入了沉思，忽略了身边的她。
“是啊。”他扯出一个笑容，努力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暂时压下，“看起来不错，放学要不要去看看？”
“好呀！”董颖立刻点头，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寂从未发生。她没有追问，没有点破，只是用这种方式，轻轻地将他从那个她无法触及的遥远世界里，拉回到她身边的晨光中。这份小心翼翼的体贴，让柳釗鹏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涩而温暖。
但是抱歉，小颖，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他们那些人找出来，要有决定性的证据。
走进校园，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将董颖送到教室门口，看着她走向正低头看书的南宫柔，柳釗鹏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沉了沉。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走廊的窗边，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教室。
他在寻找尹辉。
很快，他在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找到了那个身影。尹辉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与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的学生格格不入。他微微佝偻着背，试图让自己显得更不起眼一些，肉乎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角落。
柳釗鹏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嘈杂的课间并不明显，但当他停在尹辉课桌旁时，小胖子还是受惊般地猛地抬起头，看清是他后，眼中的惊慌才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尊敬和些许局促的情绪。
“柳、柳釗鹏同学？”尹辉的声音很小，带着点不确定。他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不好的事情。
“早，尹辉。”柳釗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自然，他拉过旁边空着的椅子坐下，这个举动让尹辉更加紧张了，身体都不自觉地绷直了。
柳釗鹏没有绕圈子，他知道对尹辉这样的人，直截了当可能效果更好，但需要一个合理的切入点。他想起昨天偶尔听到女生们议论班级联谊的事情，便开口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天好像听谁提起，说班长李晓慧在组织什么班级活动？你知道具体情况吗？我好像没收到通知。”
他刻意选择了班长李晓慧作为话题。李晓慧是班里的核心人物之一，性格开朗，人际关系广泛，任何班级风吹草动都绕不开她，并且未来这两个多半关系不浅，应该是男女朋友了，坐那么近。
尹辉显然没料到柳釗鹏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小声回答：“是、是有一个……好像是说，期中考试后，想组织大家去市郊的生态园搞一次团建，放松一下……还在初步商量，可能还没正式通知吧。”
他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柳釗鹏，双手在桌子下不安地绞在一起。
“哦，这样。”柳釗鹏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并没有真的关心什么团建，这只是打开话匣子的工具。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随口问道：“我记得……你好像和李晓辉挺熟的？上学期运动会，我看她不是还找你帮忙核对过运动员名单吗？”
这倒是真事。李晓慧作为班长，需要帮手处理杂务，而尹辉虽然内向，但做事细心认真，似乎经常会被抓壮丁，这一点自己已经记不太住了，但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
尹辉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色，他慌忙摆手：“没、没有很熟！就是……就是班长让我帮点小忙而已……”他的反应有些过度，带着这个年纪男生被提及与女生关系时常有的窘迫。
柳釗鹏看在眼里，心中微动。尹辉对李晓慧，似乎不仅仅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点细微的情绪，或许以后能利用上。但他现在的主要目标不是这个。
“别紧张，我就随口一问。”柳釗鹏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他话锋一转，像是被班级活动的话题引申开，“说起来，班里最近好像挺热闹的，新同学来了之后，感觉气氛都不一样了。”
他没有直接提南宫柔的名字，但指向性已经非常明显。
尹辉似乎松了口气，话题从陈静身上移开让他自在了不少。他推了推鼻梁上有点滑落的眼镜，声音依旧很轻，但顺畅了一些：“是、是有点……南宫同学她，很受欢迎。”
“是啊。”柳釗鹏附和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前排正和董颖低声说笑的南宫柔，“她好像跟很多人都处得不错，跟小颖也突然就成了好朋友。女生之间的事情，有时候还挺奇妙的。”他叹了口气，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点作为“局外男生”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尹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小声嗫嚅道：“嗯……她们是走得挺近的……经常一起讨论问题，去美术室……”
他的话不多，但提供了一个确认的信息——南宫柔与董颖的亲近是持续性的，并非偶然，意思是说早就开始了吗？回溯之前，自己可完全没注意到。
“希望小颖别给人添麻烦就好。”柳釗鹏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哥哥对妹妹的寻常关心。他站起身，拍了拍尹辉的肩膀，“谢了，尹辉。回头班级活动有确切消息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这轻轻一拍，让尹辉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好的！没问题！”
柳釗鹏不再多说，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与尹辉的这次接触，只是一个开始，像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不能操之过急，需要让尹辉慢慢习惯他的偶尔“咨询”，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观察班级人际动态，特别是南宫柔相关动向的另一双眼睛。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渐渐安静下来。柳釗鹏坐在座位上，摊开课本，目光却再次掠过前排董颖的背影，以及她身边那个优雅从容的南宫柔。
阳光正好，教室里书声琅琅，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但在这片祥和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他撒出的网，能否在风暴来临前，捕捉到那决定性的信息？柳釗鹏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泛白。时间，仍在无情地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