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空气钻入衣领,带着泥土和腐叶特有的阴森气息。
董颖抱着那个受惊过度、此刻只剩下断断续续抽噎的小女孩,退到十几米外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后面。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小女孩挡住从林间缝隙灌进来的刺骨寒风,也挡住了可能从任何方向投来的窥伺目光。
她能感觉到怀里小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那细微的颤动与她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几乎同频。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暴露位置的声音,只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紧紧锁在不远处那个蹲在黑影里的少年身上。
柳釗鹏蹲在那两个被捆得如同待宰牲畜般的绑匪面前。冰冷潮湿的地面透过单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但他内心的焦灼却如同地火奔涌,烧得他四肢百骸都紧绷着。
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而南宫柔,始终是那根若隐若现、却无法抓住的串线。他需要答案,必须撬开这两张嘴巴,尤其是关于那个名字的答案。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如同铁钳,精准而狠戾地掐住那壮硕男人的人中穴。力量透入,剧痛让昏迷中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弓,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呻吟,眼皮颤抖着睁开。
起初,那眼神是涣散的,映不出任何影像,随即,柳釗鹏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庞、旁边同样被缚昏迷的女同伙、以及周遭黑暗压抑的环境,如同冰水般灌入他的意识。
恐惧,纯粹的、对暴力和未知下场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那张布满横肉和血污的脸扭曲起来。
“别……别打了……大哥……爷爷!饶命啊!”男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哀嚎和求饶。额角已经凝结的暗红血痂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那只以怪异角度弯曲的手臂,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记重击的恐怖。
柳釗鹏对他的求饶置若罔闻,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们团伙一共多少人?谁指使你们干的?你们跟南宫柔,是什么关系?”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南……南宫柔?”男人愣了一下,眉头因为疼痛和困惑拧在一起,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谁啊?我不认识……我真不认识什么叫南宫柔的……”他的语气不似作伪,那种下意识的茫然,让柳釗鹏的心微微一沉。
“还想跟我耍花样?”柳釗鹏眼神骤然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刃。他松开掐着人中的手,转而握住了男人仅存的、完好的那只手的食指,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开始向反方向扳折。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在寂静的林间如同死神的低语。
“啊——!!!”男人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挣扎,却被绳索捆得死死的,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扭动,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污浊的衣物,“真不认识!真不认识啊!我对天发誓!我们就是拿钱办事的小喽啰!什么南宫北宫的,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求您了!手指!要断了!”
“那今天青雾山上的拍摄活动呢?”柳釗鹏手下力道不减,声音冷得像冰,“那个带着摄影师和助理,在芦苇荡那边拍片子的女学生,你们不知道?没留意?”他试图将事件联系起来。
“拍……拍摄?女学生?”男人疼得涕泪横流,大脑却在求生欲驱使下拼命运转回忆,“今天山里……好像是看到过几辆挺漂亮的车开上去……但我们老大特意叮嘱过,说今天那边有‘肥羊’……啊呸!是有大目标在活动,让我们负责这边小目标的兄弟都离远点,别节外生枝惹麻烦!
我们从头到尾,眼睛就盯着这店里的小丫头和她爹,根本没往那边凑啊——上个星期我们就开始了.....你前天吃饭的时候,我们还遇见过呢。”
这时,旁边的女人也被柳釗鹏用同样的方式弄醒了。后颈的剧痛和眼前的处境让她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到柳釗鹏的问话,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伤痛,连忙带着哭腔,用更快的语速附和:“大哥!大侠!我们真不认识什么女学生!我们就是最底层的,有人通过中间人递话,出价,我们踩点,动手……这次是有人看上这丫头,想弄去……我们盯了俩礼拜了!今天好不容易瞅准机会……谁知道碰上您二位煞星……不,是英雄!那什么柔,真没听过!”
“谁出的价?中间人是谁?你们老大现在在哪?除了你们两个和下午路口望风的,还有谁?”柳釗鹏像一台冷酷的审讯机器,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不给对方任何编造的时间。
“不知道真名……都是单线联系……中间人也只见了一两次,戴帽子口罩……老大他……他应该在山下车里等着接应,现在……现在估计也被警察端了吧?我们一共四个!真的就四个!还有一个兄弟下午在另一边,之前被人打了....现在应该也是栽了……大哥,我们就是最底层的混混,混口见不得光的饭吃,真不知道怎么就撞上您了……您高抬贵手,把我们交给警察也行啊……”男人断断续续地交代,因为疼痛和恐惧,逻辑时而混乱,但核心信息却大致吻合。
从两人那几乎崩溃的恐惧、细节上能互相印证、并且符合底层犯罪者思维模式的交代来看,他们似乎真的只是一个在本地流窜、偶然盯上目标、结构简单的拐卖儿童小团伙。
难道……真的错了?柳釗鹏缓缓松开了扳着男人手指的手,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翻滚搅动着。
南宫柔提前多日的周密布景、她对董颖那种超乎寻常的迅速亲近、回溯前那杯透着诡异的酒、她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这一切精心编织的异常,难道真的只是他杯弓蛇影的臆想?
而董颖前世的惨死,真的就只是源于眼前这种低层次罪犯一次倒霉的“随机”选择?
那枚玉佩,叶笙歌的警告,又算什么?一连串荒诞的巧合吗?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站起身,走到一旁,背对着地上的绑匪和远处的董颖,试图理清这团乱麻。冰冷的雾气吸附在他的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就在他内心陷入激烈交锋,线索似乎再次断裂于虚无之时——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却因信号微弱而显得有些飘忽不定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猛然刺破了林间死一般的寂静!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浑身一僵。
柳釗鹏霍然转身,看向了声音来源——董颖的方向,那应该是她的手机。
只见董颖也一脸惊愕与茫然,手忙脚乱地从自己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那块小小的屏幕,在浓重的雾气中,竟然顽强地亮了起来!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屏幕顶端的信号标志,从长久的一片空白中,有了信号,而那闪烁跳跃的来电显示,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两人的眼底——
“柔姐”。
南宫柔?!
柳釗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瞬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极致的警觉和无数疯狂的猜测同时炸开:是陷阱?是监控?是某种定位后的确认电话?
还是……自己真的错了,这只是一个奇迹般的、来自关心者的联络?
他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个箭步冲到董颖身边,目光死死钉在那闪烁的屏幕上,仿佛要透过那层玻璃,看到电话另一端的情形。
董颖举着手机,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炭,手指僵硬,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望向柳釗鹏。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惶、疑惑,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或许,柔姐真的只是担心他们?
接,还是不接?
柳釗鹏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权衡着利弊。这通电话,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它,可能听到关切的声音,获得救援的希望;也可能释放出更致命的毒药,暴露他们的位置,甚至直接引发最后的猎杀。对方是如何打通电话的?信号恢复是偶然还是精心布局的一环?南宫柔此刻打来,是想确认董颖的生死?还是想通过对话,判断他们的状态和位置?
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剧烈摇晃。最终,一个念头压过了一切:逃避无法获得真相,也无法带来安全。或许,这正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听”清对方的机会,哪怕是通过电波。
“接。”柳釗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开免提。别乱说,看我眼色。”
董颖深吸了一口冰冷且带着腐殖质味道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的颤抖,手指僵硬地划开了接听键,并迅速按下了免提键。
“喂?小颖?!是小颖吗?谢天谢地!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南宫柔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流淌出来,清晰、急切、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人声、脚步声,甚至……类似无线电通讯的沙沙声?这确实像是一个正在行动中的搜救现场。
“柔……柔姐?”董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她下意识地看向柳釗鹏。
“是我!小颖,你别怕!我和警察在一起!我们正在山上找你们!”南宫柔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们是不是还在山上?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坏人?”她的问题直接而关键。
柳釗鹏对董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微微摇头。
“我……我和釗鹏哥在一起……我们没事……就是迷路了,在林子里转不出去……”董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惊慌和疲惫,遵照柳釗鹏先前的嘱咐,绝口不提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柔姐,你怎么……怎么打过来的?这里一直一点信号都没有……”这个问题,也是柳釗鹏最想知道的。
“是警方!”南宫柔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警方调用了应急通讯设备,在几个你们可能所在的区域,尝试搭建了小范围的临时信号增强装置!我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真的能打通你的电话!小颖,这太好了!你们尽量待在相对开阔、安全的地方别动,能不能简单描述一下周围有什么特别的树或者石头?我们想办法进一步定位你们!”
解释合情合理,官方行动的即视感。但柳釗鹏心中的警惕却丝毫没有降低。太“及时”了,太“恰好”了,一切就这么合情合理?
南宫柔紧接着又补充,语气更加严肃:“对了,小颖,警方说有一伙在逃的绑匪可能也被逼上山了,他们非常危险!你们一定要小心!你们是不是已经遇见他们了?”
“绑匪”二字,像两根尖锐的针,猛地刺了董颖一下。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岩石另一侧那两个被捆缚的身影,以及怀里这个安静下来的“目标”。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柳釗鹏知道,不能再让情绪波动明显的董颖应对下去了,他不再犹豫,伸出手,直接从董颖微微颤抖的手中,拿过了那部仿佛有千钧重的手机。
“南宫同学。”柳釗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透过电波传了过去,听不出一丝波澜。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连背景的嘈杂声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南宫柔的声音传来,依旧温和,似乎还有几句怒意:“柳釗鹏同学?太好了!你们现在具体位置安全吗?有没有受伤?你是不是动手了?”她的关切听起来依旧无懈可击。
“暂时安全。”柳釗鹏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但接下来的问题,却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凛冽,直指核心,“南宫同学,我有个疑问,希望你能解答。按照原定计划,拍摄结束后,你们应该直接乘车离开青雾山。为什么你们没有离开,反而又折返回来?并且,如此恰好地与警方会合,甚至能在我们失联的情况下,恰好动用设备打通了这个电话?”
他一口气抛出了三个为什么,每一个都指向事件中最不合理的时间节点和巧合。
“柳同学,”南宫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底色,但那份温和之下,多了一丝清晰的、被质疑后的认真,甚至是一点点的无奈,“我当时确实准备回家。但车开到半路,我就看见警车了,我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小颖他们回去找东西,天色眼看着就黑透了,这山里情况又复杂……所以我让司机先送王老师和助理他们回市区,我自己带着两个男助理折返回来,想在山脚下等一等,警察一来就说有人报警,说这里有恶性案件发生,我向警方说明了情况,提供了你们最后可能所在的大致区域,因为担心你们的安危,也请求他们能否尝试恢复通讯……你怀疑我?”
柳釗鹏没有被打动,继续追击,问题更加尖锐:“那么,关于今天山上出现的这伙绑匪,南宫同学怎么看?你不觉得,他们的出现,和你精心组织、提前多日准备的这次拍摄活动,在时间和地点上的重叠,过于巧合了吗?”
这一次,南宫柔的回应更快,语气中的诧异和那一丝无奈的意味更加明显,甚至带上了一点点的……哭笑不得?
“柳同学,你……”她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或者说,太紧张了?那个人是你打伤的吧?”她的声音透过听筒,在雾气弥漫、危机四伏的寂静林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种抽离感,“我知道你今天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可能目睹或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让你产生了某些联想。
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起不幸的、独立的刑事案件。那些犯罪分子盯上了山下小店老板的女儿,策划了绑架,而我们,只是刚好在今天,在这个地点,进行了一次普通的课外活动。只能说,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好,撞上了这种小概率的恶性事件。”
她顿了顿,似乎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用一种更加轻松,甚至带着点安抚和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柳釗鹏同学,你该不会是平时侦探小说或者电影看多了,在玩什么现实版的侦探游戏吧?怀疑这一切背后有什么复杂的阴谋,甚至现在怀疑到我头上了?”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波传来,清脆,自然,毫无阴霾。
“这个脑洞,开得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侦探游戏?脑洞?
柳釗鹏握着那部仍然温热的手机,站在浓雾弥漫、黑暗如墨的森林中央。脚下是潮湿的腐叶,身后是刚刚被他亲手制服、呻吟不断的绑匪和一个被救下的无辜孩童,身前是惊恐未定、眼中充满依赖和迷茫的青梅竹马。
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