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歌的声音落下,庙宇前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清晨的山间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清冷,让柳釗鹏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是这个?
这就是那个刻在手上、需要回溯时间才能“回问叶”得到的关键信息?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地方传说,甚至在学校发的乡土文化手册里都能找到类似版本的故事?
柳釗鹏站在原地,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呼吸还未完全平复。
他看着叶笙歌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试图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破绽,一丝暗示、一丝隐瞒、一丝她知道更多却不说的痕迹。
但是,没有。
叶笙歌就那样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刚才讲述的只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从书本上读来的故事。
她甚至还轻轻侧了侧头,那齐刘海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就这些?”柳釗鹏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那个女孩……那个向蝉神祈愿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她死了吗?
那个祈愿……具体是什么祈愿?蝉神又是怎么‘回应’的?还有,为什么偏偏是蝉?”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般抛出来,每个问题都指向那些传说中语焉不详、却又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
叶笙歌静静地听完,然后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不知道。”她说,声音依旧清冷,“传说是这么流传的。我只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柳釗鹏向前迈了一步,距离叶笙歌只有两三步之遥。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类似檀香和草木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这座古老庙宇的味道。
“叶笙歌,你家世代守在这里,祭祀蝉神。你告诉我,你对这个传说的了解,和街上随便一个路人没什么区别?”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质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不是因为叶笙歌的态度。
而是因为那种感觉——那种明明近在咫尺,答案却像隔着毛玻璃一样模糊不清的感觉。
上一次回溯,他花了一周时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最后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这一次,时间更短,线索却似乎更虚无缥缈。
叶笙歌对他的逼近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后退,也没有露出不悦。
她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他此刻焦躁不安的模样。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她缓缓说道,“就是因为细节在流传中会丢失,会变化。
我家里传下来的,也只是主持祭祀的仪式和规矩,故事的本身,就是你现在听到的样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为什么是蝉……南城自古多蝉,夏蝉鸣声震天,古人认为其声能通神,其生命短暂却热烈,象征蜕变与重生,所以选择蝉作为媒介,并不奇怪。”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学术考据的味道。
可越是合理,柳釗鹏就越觉得不对劲。如果只是这样,那“回问叶”这三个字的意义何在?
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蝉鸣声,那引导他一次次回溯的力量,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来听一个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讲出来的故事?
至少自己是是不可能这样骗自己的,第一次回溯时间线的自己,哪怕变成酒鬼也要让自己回来,只是为了听个故事,可能吗?
不,不可能。
一定有哪里不对。要么是叶笙歌在隐瞒什么,要么是这个传说本身,藏着需要特定条件或特定视角才能解读的信息。
柳釗鹏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和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感。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董颖独自在家,而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依然一无所知,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叶笙歌,”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我需要帮助。我真的……非常需要帮助。有些事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很糟糕的事。
而我怀疑,这些事可能和……和你们祭祀的东西,和这些传说,有关。”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传递自己的真诚和绝望:“也许有些东西,在你看来是平常的传说,或者祭祀的惯例,但对我而言,可能就是关键。
任何细节,任何你觉得可能不寻常的地方,任何……关于‘强烈愿望’、‘改变’之类的事情,无论听起来多荒谬,请你告诉我。”
叶笙歌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她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与柳釗鹏对视着。
山间的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拂过她瓷白的面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柳釗鹏隐约感觉到,那平静的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柳釗鹏同学,”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庙人以及学生。
祭祀是祖上传下来的责任,按照固定的流程进行,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除此之外,我没有听说过任何你所说的……特别的事情。”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柳釗鹏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
普通的守庙人?普通的学生?
柳钊鹏几乎要嗤笑出声,一个在旧实验楼那种氛围下,询问他关于“梦”的隐晦,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或疑惑,只是平静接受的“普通”同学?。
他不信。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一切——告诉她自己来自未来,告诉她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将会在两天后冰冷地躺在沼泽里。
告诉她自己已经经历了两次失去,告诉她那诡异的蝉鸣和回溯,告诉她手上那行自己纹上去的字……
把所有的离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摊开在她面前。
或许,这样能打破她平静的面具。
或许,这样能换来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疯狂地滋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柳釗鹏的嘴唇微微颤抖,那些话已经到了嘴边——
“嗡————————”
毫无预兆地,尖锐到极致的蝉鸣声猛然在他耳内炸响!
那不是外界传来的声音,而是直接从他的大脑深处、骨髓深处爆发出来的轰鸣。
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狂暴,仿佛有无数金属片在他颅腔内疯狂刮擦、共振。
瞬间,世界失去了颜色,眼前叶笙歌的身影扭曲晃动,庙宇、树林、天空都旋转起来。
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失去平衡,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头,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尽管知道这毫无用处。痛苦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脸色变得惨白。
这警告来得如此直接,如此霸道,毫不留情地掐灭了他刚刚萌生的念头。
几秒钟,或者更久,那恐怖的蝉鸣声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嗡嗡的余响和阵阵眩晕。
柳釗鹏大口喘息着,慢慢直起身,眼前还有些发花。他看向叶笙歌。
叶笙歌依然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关切的表情,仿佛刚才柳釗鹏突然表现出的剧烈痛苦,只是山风吹过时的一个小小趔趄。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他身后虚无的某处。
但柳釗鹏分明看到,在她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是惊讶,更像是……确认?或者说,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柳釗鹏怀疑是不是自己眩晕中的错觉。
他放下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他知道,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那无形的规则,或者力量,在监视着他,限制着他。
最后的尝试也被彻底堵死了。
还能怎么办?
柳釗鹏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奔跑攀爬的劳累,更是精神上反复受挫、前路茫茫的无力。他看了一眼叶笙歌,少女依旧像一尊精致的玉雕,立于古老的庙宇前,与尘世的烦恼和生死隔绝。
也许,真的与她无关。也许,“回问叶”指向的,真的就只是这个传说本身,而如何解读,如何运用,是他自己的事。
他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距离星期天,只剩下明天一天。
他必须回去,用最笨拙但也最直接的方法——守在董颖身边,寸步不离,直到危险的时刻过去。
“我明白了。”柳釗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叶笙歌的距离,“打扰了,叶笙歌同学。”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脚步有些沉重。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忽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叶笙歌,”他背对着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可能很奇怪的问题。”
身后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叶笙歌的目光落在他背上。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明明快要死了,面临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却会在最后一刻……露出微笑呢?”
问出这个问题时,柳釗鹏的脑海中闪过的是董颖那张苍白冰冷的脸上,那抹定格了的、让他魂牵梦萦又肝肠寸断的浅浅笑意。
那是他另外一个时间线中最痛苦,最鲜明也最诡异的画面,是无数个夜晚折磨他的梦魇核心。
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得不到答案。
他也并不指望能从叶笙歌这里得到回答,这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喃喃自语。
他几乎已经预料到叶笙歌会像回答之前所有问题一样,用平静无波的“我不知道”或者一个沉默的摇头来回应。
她站在原地,山间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她看着柳釗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沉淀。
她的目光第一次显得如此专注,仿佛穿透了柳釗鹏强装的镇定,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悲痛、有不解、有愤怒,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执念。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柳釗鹏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叶笙歌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修长的睫毛快速的闭合。
她的粉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轻,像一片羽毛落入寂静的深潭,却清晰地传到了柳釗鹏的耳中:
“见到了想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