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想见到的人。”
叶笙歌在说完这句话后,便恢复了之前那种近乎绝对的平静。她微微移开目光,望向庙宇檐角指向的、渐亮的天空,仿佛刚才只是回答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我要开始准备今天的清扫和早课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柳釗鹏同学,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回吧。山路不好走,小心些。”
这是送客了。
柳釗鹏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有无数问题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结果。
叶笙歌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一个出乎意料、含义模糊、却重重撞在他心上的答案。
“……谢谢。”最终,他只能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叶笙歌清冷的侧影,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身后的庙宇渐渐被林木遮挡,清晨的山间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和渐渐微弱的、属于白日的稀疏蝉声。
柳釗鹏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拐角后许久,庙宇门前,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女,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玉佩——一枚与他曾经拥有的一模一样的、温润的夏蝉玉佩。
玉佩在她指尖被轻轻摩挲着,反射着清冷的天光。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玉佩上,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一丝了然,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
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刘海和衣角。
她极轻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太轻,刚一出口,便消散在山间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无迹可寻。
叶笙歌注视着柳釗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山道的拐角处,那些沉重的脚步声也渐渐被林间的风声鸟鸣吞没。
庙宇前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晨光安静地洒在青石板地上,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她又在原地静立了片刻,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先前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已被重新掩埋,恢复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没有拿起靠在石墩上的竹扫帚,而是径直走向庙宇虚掩的厚重木门。
“吱呀——”
木门被推开,发出悠长而轻微的声响。庙内光线幽暗,与外界的明亮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常年香火熏陶出的、混合着檀香、旧木和一丝清冷灰尘的味道。
正殿并不宽敞,但挑高足够,显得肃穆而空旷。正中央的神龛上,并非供奉着常见的神佛塑像,而是一尊巨大的、用某种深灰色石材雕琢而成的蝉形神像。
这便是夏蝉庙供奉的“蝉神”。
石蝉的雕工古朴而传神,双翼微微张开,似乎随时要振翅飞起,又仿佛只是安静地停驻在此,聆听岁月流淌。
翼面上的纹路并非随意雕刻,细看之下,错落有致的线条隐隐构成了某种难以辨识的、古老而独特的符号,仿佛是一种失传的文字,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密语。
叶笙歌的脚步很轻,布鞋踩在陈旧但洁净的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走到神龛前,抬起头,静静仰视着这尊世代守护的蝉神像。晨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在石蝉表面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那些翼上的纹路更显深邃神秘。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蝉神像的左翼上。
在那里,靠近翼根的位置,一道细微的、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贯穿了几道纹路。裂痕很新,与石像其他部分历经岁月洗礼的质感格格不入。
更奇特的是,裂痕处似乎被某种透明、略带粘稠的材质仔细地填补封堵过,在光线下反射出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石质的润泽。
叶笙歌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被封住的裂痕。触感冰凉,带着石头的坚硬,但填补处的材质却略有不同,更平滑,带着一丝奇异的弹性。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凝视片刻后,她收回手,转身走向神龛一侧的供桌。桌上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香灰。
旁边摆着几盏旧式的铜制烛台,其中一盏里,一支粗大的蜡烛还剩下小半截。
烛焰早已熄灭,但烛芯顶端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烛身融化堆积的蜡油呈现出半凝固的乳白色,尚有余温。
叶笙歌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右手,纤细白皙的手指径直探入了那尚带温热的、半凝固的蜡油之中。
蜡油的温度对常人而言足以造成烫伤,但她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仿佛那手指不是她自己的。
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高于体温的黏腻热感,缓缓将手指抽出。
指尖和指腹上,已然沾上了一层莹润的乳白色蜡油。
她转身,再次面对蝉神像的左翼。
抬起手,将指尖上那层温热的蜡油,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那道细微的裂痕,以及之前已经存在的透明封堵物之上。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在进行一项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蜡油覆盖上去,很快便冷却凝固,与原有的透明物质融合在一起,将那道裂痕掩盖得更加完美,几乎与周围的石质纹路融为一体,若不凑近细看,绝难发现异样。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半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也看着那尊沉默的蝉神像。
她并不知道神像是何时开裂的,但是她知道爷爷曾经说过:
“当蝉神的左翼出现裂痕,就代表着……有人动用了蝉神遗泽的力量,从本不该属于他的‘未来’,挣扎着回到了‘过去’。”
叶笙歌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平静而遥远。
她没有答案。爷爷年老昏聩,常年居于偏房,大多数时间神智模糊,只在偶尔清醒的片刻,会断断续续交代一些支离破碎、仿佛谶语般的话。
她只是依言而行,如同过去许多年一样,安静地守着这座庙,守着这个秘密。
只是这一次,裂痕的出现,似乎预示着,长久的平静可能要被打破了。
叶笙歌静静地站在幽暗的大殿里,身影被斜射的晨光拉长,投在古老的地板上。
供桌上,那盏烛台里,新覆盖的蜡油已然彻底凝固,与古老的石像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山脚通往城区的道路上,柳釗鹏正漫无目的地蹬着自行车。
从蝉鸣山下来后,那股强行支撑着他的急切感,仿佛随着叶笙歌那句谜语般的回答一起,被抽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无力。
线索似乎有,又似乎完全没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他却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下一步该踩向哪里。
回家?守着董颖当然是最直接的办法,但守得了一时,守得了一世吗?
根源不解决,危险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更何况,他至今连危险具体是什么、来自何方都一无所知。
大脑如同塞满乱麻,理不出头绪。脚下蹬车的动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方向早已偏离了回家的路。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又拐上了那条通往青雾山的僻静道路。
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让他恍惚间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他从未离开。
真是讽刺。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停下车子,锁好。
抬头望向那条蜿蜒向上的山道,通往山路上的商店,也通往更深处那片吞噬了董颖生命的沼泽。
鬼使神差地,他又迈开了脚步,沿着山道向上走去。脚步比昨天更沉,心情比昨天更乱。
山道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山风吹过,带来凉意和草木的气息。
就在他走到半山腰,距离那家山顶小店还有一段距离时,身后传来了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柳釗鹏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让出通道,这里虽然僻静,但偶尔也会有车辆上山。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平稳地从他身后驶来,速度不快。就在车子即将与他并行时,却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他身旁。
柳釗鹏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去。
副驾驶位的车窗无声地降下。
一张精致中带着些许疑惑和讶异的脸庞出现在车窗后。长发柔顺,眼眸明亮,正是南宫柔。
此刻的她,穿着私立学校的制服裙装,外面套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浅色针织开衫。
比起柳釗鹏“昨天”那个在自己面前妆容精致、气场疏离的年轻女子。
高中时期的南宫明显要青涩几分,脸庞的线条更柔和,眼神中的复杂和深沉也尚未完全沉淀,但那份天生的出众气质和隐约的距离感,已然存在。
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站在路边的柳钊鹏,脸上露出一种介于疑问和好笑之间的神情。
“柳釗鹏同学?”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解,“这么巧?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又”这个字,她稍微加重了一点语气,显然昨天自己踩点的时候,其实已经被发现了。
柳釗鹏看着车里的南宫柔,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熟悉感汹涌而来——不是对眼前这个16岁南宫柔的熟悉。
而是对那个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陪他一起去墓地看望小颖的20岁南宫柔的熟悉。
“南宫同学,”柳釗鹏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确实很巧。
我……随便走走,没想到又走到这里了。”这个借口很拙劣,但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南宫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但她没有追问,目光在柳釗鹏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从他略显疲惫和心事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
“随便走走,就又走到青雾山半山腰?”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礼貌而含蓄,并不深入眼底。
“柳同学还真是有闲情逸致,昨天请假来了,今天放假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