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莹白的光晕在浓雾中稳定下来,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相当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移动。
同时,那阵微弱却清晰的蝉鸣也变得更加规律。
仔细听去,那并非真正的夏蝉嘶鸣,而是一种更清脆、更空灵的“笃、笃”声,间隔着细微的振翅般的颤音,像是……某种木制乐器的敲击。
柳钊鹏和南宫柔盯着光晕靠近的方向,神经依旧紧绷,经历了石人的袭击,任何一点异动都足以让他们草木皆兵。
光晕穿透了最后几层浓雾,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盏小小的、造型古朴的纸灯笼,提在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手中。
灯笼散发出的柔和白光,并不炽烈,却奇异地将周围的雾气推开了一小圈,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领域。
提着灯笼的少女,另一只手正握着一个深色的小木鱼——不,不是普通的木鱼,其形状分明是一只收拢翅膀的蝉,蝉身中空,用小槌敲击时,便发出那种奇特的、仿若蝉鸣的“笃笃”声。
来人正是叶笙歌。
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色的道袍,齐刘海下,那双黑曜石般的桃花眼眼在灯笼光晕映照下,平静无波。
她一步步走来,脚步很稳,敲击“蝉鱼”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而非这诡异浓雾笼罩的凶险山林。
南宫柔彻底怔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石人伪装袭击,柳钊鹏作为一个碳基生物手锤石人,这些已经可以算是恐怖诡异。
但现在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气质清冷的同班同学,此刻提着一盏发光的古式灯笼,敲着一个会发出蝉鸣声的木鱼,行走在足以困死人的浓雾中……
这算什么?跳大神,还是自己其实已经在刚才的惊吓中精神失常了?
柳钊鹏的心情则复杂得多,先是松了一口气——叶笙歌的出现,不管她隐瞒了什么,至少看起来是来解决问题的,而非新的威胁。
但紧接着,一股强烈的被欺瞒的恼怒涌了上来。昨天在夏蝉庙前,她一脸平静地说自己“不知道”,说那些只是“平常传说”,结果今天呢?这架势,这装备,这明显是针对眼前这种超常状况的手段。
“把董同学扶起来,”叶笙歌已经走到近前,声音清泠泠的,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直接下达指令,干脆利落得。
“我们三个,围着她,站成一个圈,快。”
南宫柔还处在巨大的认知冲击中,呆立不动。
柳钊鹏没时间犹豫,也没时间质问。
他忍着双手和身上的剧痛,弯腰将依旧昏迷的董颖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然后,他抬头,看向还在发愣的南宫柔,伸出那只稍微完好一点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照她说的做!”他的声音嘶哑,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让南宫柔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看着柳钊鹏血淋淋的手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用目光示意站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叶笙歌。
咬了咬牙,压下满心的荒谬感和疑问,按照叶笙歌无声的指引,站到了董颖的另一侧。
柳钊鹏扶稳董颖,自己也站定位置。三人加上中间昏迷的董颖,形成了一个不太规整的三角。
叶笙歌站在圈外稍远一点的位置,点了点头。她不再看他们,微微垂下眼帘,左手稳稳定提着灯笼,右手握着小槌,开始以一种更急促、更连贯的节奏,敲击手中的蝉形木鱼。
“笃、笃笃、笃——唧……”
敲击声密集起来,其间那仿若蝉翼振动的颤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仿佛真的有无数夏蝉在灯笼光晕的范围内苏醒、鸣叫。
奇异的是,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有种洗涤心神般的清越。
随着敲击声和蝉鸣声的持续,周围的浓雾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不再是缓缓弥漫,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驱散。
雾气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迅速向四周退去,能见度飞快地提升。
柳钊鹏和南宫柔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灰白色的雾墙崩溃、消散,露出了后方真实的景物——扭曲的枫树枝干、铺满落叶的地面、不远处他们写生时坐过的石块……
仅仅十几秒钟,笼罩山林的浓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在脸上带着真实的凉意。头顶,不再是浓雾遮蔽的灰黑,而是露出了深邃的夜空和稀疏却明亮的星子。
他们依然在那片枫林空地,距离下午写生的位置,不过二十几步远。
刚才在浓雾中摸索了半天,其实根本就是在原地打转,或者说,被困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几乎在雾气散尽的同时,远处也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和晃动的手电光柱。
“小姐!”
“南宫小姐!你们在哪里?!”
“董颖同学——!”
呼喊声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焦急。是南宫柔手下那些失联的安保人员,还有其他可能被惊动的搜救人员。
叶笙歌停止了敲击。蝉鸣声戛然而止。她将小木鱼收回一个随身的小布袋里,然后“噗”地一声,吹熄了手中的灯笼。
莹白的光晕消失,只剩下远处迅速靠近的手电光芒和星光照明。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有看柳钊鹏和南宫柔一眼,将熄灭的灯笼也收好。
转身,抬步就准备朝山林更深处走去,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拖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任务,现在该回家了。
“等等!”柳钊鹏几乎是在她转身的瞬间就动了,他顾不上双手的疼痛,一个箭步冲上前,用那只尚且能使力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叶笙歌的手臂。
触手冰凉,而且出乎意料地纤细,但蕴含着一种柔韧的力量。
叶笙歌的脚步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叶笙歌!”柳钊鹏的声音里压着火气,更多的是一种被蒙蔽后的急切和不解。
“你现在就想走?昨天你跟我说什么?‘不知道’?‘普通的传说’?那刚才这些是什么?这浓雾是什么?那些石头怪物又是什么?你提着灯笼敲着木蝉就来解决了,这叫‘不知道’?!”
他一口气问出来,胸口因为激动和伤痛而起伏。
南宫柔此刻也被越来越近的人声和灯光包围,耳机里瞬间涌入大量焦急的呼叫,手机也开始疯狂震动。
她手忙脚乱地先按住耳机,快速而低声地安抚:“我没事,找到董颖了,位置在……对,安全,有受伤,需要医疗,原地待命,我们马上下来。”
一边处理着通讯,她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柳钊鹏拦住叶笙歌。
这个转学生身上的谜团,此刻已经膨胀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
叶笙歌被柳钊鹏抓着,静立了几秒,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终于微微侧过头,星光下,她的侧脸线条依旧平静。
“柳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远处传来的喧嚣掩盖。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扫过被南宫柔护在身边的、依旧昏迷的董颖。
“但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把董同学安全送回家,或者,送去医院检查。”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需要休息和治疗。你们也是。”
“不行!”柳钊鹏抓着她手臂的手收紧了些,虽然他自己疼得龇牙咧嘴,但就是不松。
“今天必须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董颖有危险?解答的关键是不是就在你身上?”
他太急了。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人,而且刚刚才展现了匪夷所思的能力,他怎么能就这样放她离开?
这女孩一点也不老实,谁知道明天她会不会又变个说法,或者干脆消失不见?
叶笙歌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黑眸在夜色中深不见底。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柳钊鹏感觉手臂一麻,一股巧妙的力道从叶笙歌的手臂上传来,并非硬碰硬的挣脱,而是一种类似于“卸力”和“滑脱”的技巧。
他受伤又乏力,一下子没抓住,叶笙歌的手臂已经轻盈地抽了出去。
“有些事情,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她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
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没入了旁边枫林的阴影中,动作快得惊人,几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融入了夜色山林。
“叶笙歌!”柳钊鹏追了两步,但双手和身体的剧痛让他动作变形。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树干上,震得落叶簌簌而下,也让他自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柳钊鹏!”
南宫柔已经快速安排好了接应,手下的人带着担架和急救包匆匆赶来。
她看到柳钊鹏的样子,连忙上前,“先别管她了!你的手必须马上处理!小颖也需要检查!”
柳钊鹏看着医护人员将昏迷的董颖小心放上担架,看着她苍白安静的脸,满心的怒火和焦躁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任由赶到的医护人员给他做紧急止血和包扎,眼神有些空洞。
终于结束了吗?
一行人被护拥着下山。南宫柔的手下效率极高,很快清理出一条通道,车辆已经在山下等候。
就在即将上车前,南宫柔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路边的草丛,忽然“咦”了一声。
她弯腰,从枯草落叶间,捡起了一个小小的、彩色丝线编织的物事。
正是董颖之前丢失、又找回,然后在混乱中可能再次掉落的那只小鸟挂饰。
南宫柔轻轻拂去上面的草屑,走到正被搀扶着、双手裹满绷带的柳钊鹏面前,将挂饰递给他。
“小颖上山就是找这个,”她的声音有些疲惫,“你先收好吧,别再掉了。”
柳钊鹏用缠着绷带、不甚灵便的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挂饰。
借着车灯和手下人手持的强光手电,柳钊鹏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鸟。
它昂首挺胸,姿态神骏,编织的线条勾勒出有力的翅膀和锋锐的爪喙。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那长长的尾羽,用了数种颜色的丝线,其中几条特别鲜艳的丝带上,用极细的针法,绣着几个细小可爱,却能辨认的小字——
柳钊鹏生日快乐
不是“鸟”。
是“鹏”。
传说中,由鲲化成的,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是他名字里面的鹏。
那一瞬间,柳钊鹏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滚烫、窒息的感觉一股脑冲上头顶,撞得他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
耳畔,无比清晰地回响起,他回溯归来、在教室课桌上醒来时,董颖带着嗔怪和关切的声音:
“你昨晚没睡觉啊?”
“口水都快流到练习册上了,笨蛋。”
“下个星期五你就17岁了,怎么还这样?”
……
原来她记得。
她一直记得,柳钊鹏甚至可以想象她准备了生日礼物,用她并不宽裕的零花钱买了丝线。
花费无数个夜晚,对照着教程,一点点编织出这只象征着“鹏”的挂饰。
他以为自己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斗智斗勇,对方会用什么办法把董颖框骗出来呢?但柳钊鹏自己忽略了最近在咫尺的、最珍贵的心意
原来最蠢的一直是他。
原来这才是酒鬼线的真相,也是原初线的真相,石人顶着柳钊鹏的脸,将寻找柳钊鹏生日礼物的董颖,杀害在冰冷的青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