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恶魔似的话萦绕在西莉娅耳边，她无权无势，没有沦为流民都拜弗朗格所赐。
一天的时间说来也快，就在西莉娅内心挣扎之余，夜幕已然降临。
弗朗格给了她思考的时间和活动的空间，但唯独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力——她仍然摆脱不了弗朗格的控制。
该怎么办？西莉娅不禁又一次陷入思考的漩涡中去。她已经被拉下池沼，想爬上岸也是有心无力。
西莉娅走出房间，门外正对的仍是那座塔楼。踩在廊桥之上，空落落、软塌塌，像是踩在无光的湖面，每一步都要陷进湖底。
西莉娅扶着城墙，仰望星空，现在的她能做什么呢？
星河的流苏如同绸缎，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想来自从到这儿以来，她还没真正地放松过。
“西莉娅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吗？”
又是斯维尔，这次的他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反倒显得十分从容，像是散步至此。
“斯维尔先生”，西莉娅只是一带而过，就像斯维尔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星空真美。”
“是啊，毕竟是秋天了，到处都是好景致。”
西莉娅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欣赏美景，又或是心不在焉。她的声音脆弱、形单影只，就像湖中的一小片树叶，一点涟漪就足够将它淹没。
“如果，斯维尔先生，您被推进流沙中，您会怨恨那个把您推下去的人吗？”
这不合时宜的发问让斯维尔心中微微一怔，但出于礼貌和愧疚，他仍完整作答：“我会的，哪怕他出于好心。”
西莉娅倒是没想到，斯维尔会这样直白。如果他真的追究起来，刚才的问题已经足够不敬。
“我想请你到我的城堡来做客，西莉娅小姐，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您不必继续在这流沙中挣扎。”他伸出手来表达邀请，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斯维尔先生，那你呢？和弗朗格女士的合作又该怎么办？”
面对西莉娅的追问，斯维尔失去了底气，原本伸出去的右手也自觉地缩了回去，他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西莉娅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入自己这过于刻意的安排。
“合作…合作，已经告一段落了。西莉娅小姐，您不必担心。”
“这样啊。”她的语气几乎是失了魂的，声音轻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听得清。
但斯维尔却听在心里，同样的话，同样的失落，他的女儿也曾这样对他——再没有后续。
他沉默了，兴许是出于同情，又或者是思考着计策，管他呢？她已经不在意了，西莉娅此刻关心的仅有眼前的这片星空，和星空下这个孤独的自己。
“小姐，去看看难民们吧，弗朗格女士告诉我，昨天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诺顿说他们，尤其是老村长和一个叫特…特…”
“特忒斯。”西莉娅提醒道，她对特忒斯印象很深，破烂的衣服、瘦削黝黑的身体，还有那不可逾越的阻隔。
“啊、他们都想见见你，想当面感谢你。”
西莉娅经不起这样的劝告，眼眶中袭来一股热流，她知道自己没给他们争来更多的权利。
但她自身难保，弗朗格那凶狠的眼神历历在目，那枚银币的恐惧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哭诉，但说给谁听呢？
最终将这份苦涩连同悲伤咽下喉咙，任凭它们阻塞喉管，让她沉溺在疼痛和窒息中。
“小姐，你很聪明，我希望你能理解…”
“你更聪明，先生。”
斯维尔的话被西莉娅打断，他甚至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斯维尔先生，你看这些星星”，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搅扰了这片宁静，“它们被钉在各自的位置上，光芒是那么的冰凉，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而这片星空，囚禁它们的牢笼，将它们牢牢束缚。
西莉娅自然没能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时间不早了，西莉娅小姐。”斯维尔的话显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但我睡不着。您也睡不着，不是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坦然，就像看透了他的想法，“我去拿盏灯，请稍等我一会儿。”
斯维尔幻觉了，有那么一瞬之间，他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长女。
“斯维尔先生，您怎么了？”
一回过神，西莉娅已将一盏油灯轻轻放在墙垛上。
“啊，没什么，只是有些走神。”他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重回正题，“小姐，我还是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西莉娅见他眼神空洞，看着自己的眼睛却仿佛落在某个遥远的影子上。
“斯维尔先生，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一说吧？您刚才也是这样对我的，自己可要做好表率。”西莉娅笑了笑，是出于善意，不掺任何心计。
斯维尔呢，则深深叹了一口气。
“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曾经也有一个女儿，和你年龄相仿。”
“曾经？”
“她已经死了。”
倒是不出西莉娅的意料。
“她擅自动用武力，打伤了一位中央贵族的次子，在决斗中…被人设计害死。”
“我不是她。”西莉娅的话像是一块冰，冻僵了斯维尔试图缓和温暖的表情，她不想成为别人影子里的生物。
“现在还有脱身的机会…”
“弗朗格会放了我吗？”她的声音仍然轻柔，却待着刀刃般的锋利“她又会放过您吗？”
这般话直戳在斯维尔的肋间。是啊，他也在这条船上，只不过是从船的这头跑去船的那头。
斯维尔彻底失语，此刻的他也同西莉娅一起将手放在城墙上，感受秋天的冷风，仰望这美丽的星空。
次日，西莉娅没有同弗朗格商量，倒是斯维尔不请自来，西莉娅一出主楼就遇见正在庭院中踱步的斯维尔，神情有些严肃。
“西莉娅小姐，昨夜寒风凛冽，身体可还无恙？”斯维尔的问候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多谢关心，斯维尔先生，我的身体并无大碍”，西莉娅的目光没有看向斯维尔，而是他的后方，“您这么早前来，是要商讨‘合作’事宜吧？我就不便打扰了。”
面对西莉娅的讽刺，斯维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不、是关于那些难民…情况有变。”
西莉娅的心微微一沉。“弗朗格女士反悔了？”
“不，是斯提缪尔公爵的继承人，他昨日没来参会，私自与管家诺顿私通，隐瞒弗朗格女士买下了周边许多受灾的土地。”斯维尔压低了声音，“现在他对外宣称部分难民是他的私有财产，要以逃奴的罪名将他们收押。”
西莉娅的心脏仿佛停了一拍，回过神时都有些站不稳。她只是找了根廊柱靠着，“弗朗格女士知道了吗？”几乎只是一瞬间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她肯定知道。她要怎么办？”
“小姐，唉…”他似乎是出于担心，不再继续往下说。
“继续说吧，斯维尔先生，不必有所顾虑。”
斯维尔虽有些不情愿，但被这样要求也只能继续说完。“她的意思是…自己不便出面，需要您来做这个中间人。”
中间人？西莉娅不明白弗朗格要做什么，“斯维尔先生，先带我去看看难民们吧。”
……
马车上，驶过城区的道路，不时能感到一丝震颤，西莉娅的心像是被人用丝线缠绕着，时不时就要收紧，刺痛难耐。
外面逐渐吵闹起来，这就到了难民区。
拉开窗帘，她看到一百多人挤在同一个由麻布和木框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其他人却意外地安静。
许多男人们衣服破烂，甚至许多打着赤膊，全身仅有一块布遮着羞处，躺在地上。
马车停在这大帐篷不远处，走出马车，这才发现类似的帐篷不止一个，足足三个并排。
“斯维尔先生！”西莉娅有些激动地喊着，想要催促斯维尔动作更快点。“这就是…安置好了？”
斯维尔有些困惑，看着西莉娅的眼神却又有些闪躲，转而看向那些帐篷，他不知道哪里不妥。只能一改优雅的步伐，小跑到西莉娅身边。
“西莉娅小姐……”
可当他定神看向西莉娅时——她的瞳孔在颤抖，胸膛的呼吸如此急促，她的神情从没有这样严肃、呆滞。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体，挡住西莉娅的视线，但他知道那为时已晚。
他转身寻索着西莉娅的视线。这才看到帐篷的角落——竟随意堆放着几具死尸，其中还有一个没掐断脐带的死婴。
世界从未这样安静，静的出奇，就像时间也为此驻足。
“这…这就是，你们说的…安排好了？”她的嗓音如此低沉，就像沉入湖底的一颗石子，她的声音同她的身体一样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消散成空气，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却失去了光亮——斯维尔看在眼里，他看的从没有这样清楚。
西莉娅的视线逐渐被血红浸染，连绵的晕眩自胸腔中喷薄而出，身体如注铅般沉重，又像棉花般绵软，最终倾倒向一片纯粹的无色。
斯维尔想要搀住西莉娅，却被猛然挣开，力道之大，将他的手腕都振得生疼。
但他没有收回双手，只是轻轻地搭在西莉娅的两肩，希望可以支撑住她摇晃的身体。
西莉娅从没有这样的气愤，也从没有这样揪心。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她已经不再是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任何一个活跃的细胞。
她听不见心脏的泵动，血涌和鼓动的血管如同沉入沥青；她听不见口鼻的异状，空气同转运的血氧如死婴未及的呼吸；她看不见自己的双手，色彩与流淌的鲜血一起凝固在肺部。
她只感受到疼痛，那缠绕着心脏的细绳终于抻直，将她的心脏撕成两瓣——否则她怎会如此疼痛？疼得如此持久，如此剧烈。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自己正被木楔钉在十字架上炙烤，又看到自己的胸膛正有一把尖刀在搅动，搅得胸口尽是烂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