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极端体验(2)

作者:小薇薇呀 更新时间:2025/12/9 8:30:02 字数:3060

一片未开的混沌中,清风,自蒙昧的彼岸拂来。

触觉——那最初的信使,已然莅临。指尖粗糙的质感叩醒了它的神经,像是古木的表皮般粗糙,又转而变得顺滑起来,却像板结的泥土地,干瘪而生涩。

它采撷来一份微薄的温度,压在神经的弦上——一只小小的手掌,掌心是稚嫩的温暖,指尖却是秋露般的冰凉。

声音——那是第二个接踵的魂灵,在这一片混沌中振动。

“…!对……对…!”是谁在说话?那声音卑微如尘,被岁月的车辙仿佛碾压,盈余的渣滓中尽是恳求。

“……啊…”这次是不一样的声音,浸润着未干透的泪水,尖细,却不刺耳,急促中裸露脆弱的芯。

无色的世界啊,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抹彩——那是纯粹的黑,一页未被书写的羊皮书卷,静静等候第一缕光的笔锋。

“嗯啊——呜…”那是…是哭声,生命最原始的悲鸣,不掺一丝杂质。

“不要…去…”这是一个它理应数稔的声音,此刻却隔着一层纱,朦胧不清。

于是,“我”终于凝结——

“我”…是谁?兴许答案沉在淤结的深渊之下。“我”要去哪儿?它不知道,只是顺着意识的波浪,被暗流涌动的潮汐推着,它终于迎来这漫漫旅途的终竟——

视觉啊!那最傲慢的感官,总是最后一个,踏着最庄严的步伐,宣誓它已经到来。

“…小…刚刚是不是…眼了?”

色彩啊!它从未如此赞颂,你教它看清了它的双手——那血脉与神经交错,骨骼与肌肉共生的双手,属于“她”的双手。

静静陈放在眼前,陌生如旁人的肢体——却是此刻它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嘶——!”

她猛地倒抽一口气,像是拧下一把钥匙,撬开了封闭的感知,额头霎时涌现无数汗珠,如此冰凉。

“西莉娅小姐?”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抵达此岸,不再隔着细纱,在这世上终于又拼凑起了这个名字的所属。

西莉娅的视线还有些模糊,近乎下意识地,她的手放到胸前,捏了捏吊坠才安心下来。

“斯维尔…先生?”声音脆若游丝,随时都要断了弦。

斯维尔脸上皱纹诉说着他的担忧和愧疚,似乎又有些不解。“西莉娅小姐,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我已经让人去…”

“斯维尔先生,我没事,比起我,这些难民们更需要你的同情。”

不知为何,斯维尔此刻像是站在毫无死角的阳光下,而自己则是受审的影子。他漠然低下头,以免直面西莉娅的眼睛——那对水灵的黑金色交杂的瞳孔令他焦躁难安。

西莉娅没有理会他的漠然,站起身来。

“西莉娅小姐,再休息一会儿吧,难民的事,我去和弗朗格女士谈判…”他的声音有些颤栗,似乎在恐惧,又像在紧张。

“斯维尔…先生,难道这城里发生的一切能逃过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如水中浮萍,质问却孔武有力。

斯维尔没了回应,她才转而走向难民们。

她渐渐看清这些难民的脸上尽是泥土和灰尘,已经凝成了灰白色,瘦削的身体无力,也无心抠下这些脏污。

西莉娅的脚步凝滞在跪拜的人群前——灰白的脊背露出黝黑的底色,像一片被霜露打坏的麦田,再无生机。动作如此统一、整齐,仿佛刻入骨髓。

她的腹部一阵痉挛,身体只够勉强支撑站立。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她看到一位母亲用她干瘦的手臂铐紧一个不再哭闹的孩童,孩子的面颊凹陷,安静地可怕;她看到一位老人混浊的目珠在一瞬间躲闪开,瘦弱地能看到头骨轮廓的头颅拜倒在地,磕出声来。

她的目光凝滞在最近的这截脊梁,像干枯的柴薪,突兀的顶起一层灰白的皮肤,每一节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就要破漏。简直像是被风干的骨架,生命近乎要从这具身躯中消散殆尽。

西莉娅的眼角落下几滴眼泪,落在那副脊梁上,莹润的泪珠顺着他的皮肤淌向同样凹陷的胸腹。

西莉娅跪在地上,但这些难民好像觉得是谁激怒了这位贵族小姐似的,他们纷纷抬起头来确认,又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站起来吧。”她的声音绵柔,像细雨。

她的手细嫩、饱满,与老男人的手截然不同。但此刻,这只贵族小姐的手正压在他的手上,如此轻柔,温暖。

西莉娅双手包裹老男人枯槁的大手,“大家,都站起来吧,或是坐着,我们要谈谈。”

她转而看向斯维尔,“斯维尔先生!请你过来,问问他们那些死去的人们的名字,安排他们埋在城外,立个碑文,还有那个…婴儿。”

她的声音干涩,却坚毅,她的要求很低,只是想给他们一些尊严,死亡的尊严。

她的话语沉寂在帐篷内,像一颗投入沥青的石子。

“站起来”,这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比“跪下”要生涩太多。他们看得见食物,看得见鞭子,看得见死尸,但他们不理解“站立”。一位贵族小姐,正含着眼泪,用温柔的声音央求他们“站起来”。

距离西莉娅最近的这个男人,真切的感受到这双手掌的温热,他的手像一节真正的枯木,没有反应。他只是抬起浑浊的眼,想要看一眼那位带给他温柔的小姐,望着她,他仿佛在辨认一个难以理解的符号。

斯维尔站在原地,他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他看着她跪在满是污秽的地上,他看着本该用于拈花、抚琴亦或是书写的双手,正握着那只一生只能触碰泥土和渔网的手。他的喉咙有些刺痛,仿佛他经历万般煎熬,他终于迈开步子,有些急切的走了过来。

他没有再看西莉娅,而是看向那片灰白混杂黝黑的人群,声音干涩,却努力维持着一位贵族的尊严,哪怕它此刻毫无效用。

“听到小姐的话了!”他提了提嗓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但掩不住一丝颤抖,“死去的人…报上你们已故亲人的名字。我会替你们…安排。”

依然是一片沉默,只是在这摊沥青中投入了另一颗石子……

“我…”终于,那个被西莉娅握住手的男人,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的,我的儿子叫…俄斯……”

这粗糙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名字,像第一块被撬起的石头。紧接着,另一个微弱的女声响起:“……琼…是…我妈妈的名字…”

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名字朴素,没有一丝进学的气息。斯维尔示意跟在身后、面色已近苍白的随从将他们记录下来。每报出一个名字,就要为斯维尔头上的重锤锻入新的一块铁片。每报出一个名字,帐篷里的气氛就更重一分。像是一把钝刀子,剐在所有人的皮肤上。

西莉娅没有起身,她依旧跪在那儿,安静地听着这些名字。她转向那位抱着孩童的母亲,声音仍然轻柔:“这个孩子,他…有名字吗?”

那母亲呆愣了,像是没听懂,过了许久,她才机械的摇摇头,灰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西莉娅的心,顷刻间像是被一双手攥着。

“那……你给他起个名字吧。一个人不能没有名字,他在那边…会过得更好的。”

“……好…”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随后她陷入了漫长的死寂,她想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想不到……”像是一颗烧红的铁钉凿入西莉娅的心脏。

“小姐,名字一般是神父起。”

西莉娅沉默了许久,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颤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就叫他捷夫吧,意思是,平安…”

那位母亲紧锁的、如冰河般的眉头终于舒缓下来,她又跪了下来,眼泪如雨水涌动,声音呕哑刺耳,却仿佛承载了她一生中从未降临的,最大的幸运。

……

记录死者的名字持续了一段时间,记录在册的总共八十余人。而西莉娅的身姿已经深入所有人的心中,那跪坐在地的身影就像一道新的曙光,终于照进这光辉城市的冰冷一角。

“斯维尔先生,我的这枚吊坠…价值多少。”

西莉娅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吊坠,斯维尔看得出来,她语气中带着些与过往的犹豫,但她的眼神却清澈地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坚毅如磐岩。

“小姐,这枚吊坠定是稀世珍宝,但恐怕不足以…”

“我只是想给他们买些衣服、食物。无论要做什么,他们都得有力气站起来…起码不能饿着肚子才行。”

西莉娅看着这枚吊坠,这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是早于记忆之初的、与她生命等长的信物。

但它终究只是一样物件,若能给别人换来救命的食粮,也算是它最大的价值。

斯维尔见过这种姿态,这种表情,就像刚刚离开母亲,独自面对未来的孩子:“小姐,这些就交给我来准备吧,您不必为此付出自己的珍宝。”

“我…可以信任你吗?”

“当然,西莉娅小姐,我绝不食言。”

西莉娅在心的天平上斟酌,便得到了答案。

“那么,拜托你了。”

斯维尔此刻终于感觉到自己真切的站在这里——一位忧愁的小姐身旁,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华丽,而是为了濒死的旁人最微小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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