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娅从没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到困难…一种无力言说的困难…一种道路畅通无阻,却依然举步维艰的困难。
她需要了解法律,为了那些难民找到法律的缺漏,需要合适的舞台,否则自己的声势无法撼动一位本地贵族的势力。
“你要怎么办?”
弗朗格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西莉娅感觉自己要疯了,自难民营回来,她的心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的她心焦口燥。
弗朗格的态度像是一层迷雾,弗朗格在盘算什么?她一无所知。
……
“西莉娅小姐?”不知是过了多久,昏暗的藏书室外传来理查德的声音。
下一刻,理查德叩开门,他的作态此刻像是一团火,就要把这沉闷的空气引爆。
“小姐,已经入夜了,我叫人重新做了餐食…”
“我没心情。”
西莉娅的回答,让这沉闷的空气更显冰凉几分。顷刻间,空气中只剩下羊皮纸摩擦的嚓嚓声,和西莉娅细弱的呼吸声。
理查德没有在意她的无礼,他知道此刻坐在藏书室的角落里翻越书卷的少女有多么焦躁。这是…人之常情,纵然是见惯了鲜血的他,也会觉得那样的“安置”着实超出了必要的冷酷。
高大的书架如沉默的高墙,确是知识的壁垒,若它们有所言语,那必然是在斥责双手沾满污秽的自己。
他走近西莉娅的身侧,桌上杂乱地堆放着羊皮书卷,连一点摆放其他任何东西的空隙都没有。
昏黄的油灯此刻是房中唯一的光源,理查德的背后拖出一片巨大的阴翳,剥夺这房间一半的光亮,而西莉娅小小的影子,似乎哪儿也找不见。
将餐盘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理查德才看到西莉娅被粗糙的羊皮纸磨得有些泛红的指尖。
他拿起随意摊在桌上的抄本,《摩森特利得公民法》,“小姐,您的绝食可无法让提斯缪尔公爵良心发现。摩森特利得王国公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第十二项规定,每一位公民都应至少在早晚各用一餐。”
“理查德,恕我直言,公民法没有第二百五十三条,从头到尾也没有列出第十二项。”
理查德听得出西莉娅的话中尽是怨愤。
“你也看了我的做法,弗朗格就对我没有一点意见?”
理查德只是走向门口,“小姐,不必担忧,弗朗格女士认为,您的做法并无不妥。啊,她还嘱托我,明天拂晓时,接待提斯缪尔公爵的继承人与管家协商割地事宜。”
“难道你们就这样把土地轻易交给别人!”西莉娅站起身子,纤弱的双手拍在案上,却如此铿锵,好像一锤落在人心头。
理查德的语态依然平缓,只是在阐述一个冰冷的事实:“维纽里经历巨灾,周遭许多商路被毁,盗匪四起,亟待重建,割地确是一种出路。这是必要的牺牲。”
“必要的…牺牲。呵……那领民呢?”她刚说出口就后悔了,那有些苍老的面容此刻已经闭上双眼,像是等待着什么即将到来的风暴,“笑话,原来如此。所谓贵族名誉…不过是笑话,不过是标上价码,可以随意出卖的…商品。”
理查德的背影显得冰凉了些,他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尖锐的吱呀声过后便是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话只是沉入了湖底。
也是,这些贵族想必见惯了诋毁,凭着西莉娅这点口舌又怎么能激得起对方的争辩?
西莉娅下意识地向吊坠摸去,冰凉的触感刺得指尖有些疼痛,她的心中好似有一股暖流在奔涌,可哭泣…毫无价值。
她坐回椅子上,失了神一样仰着头望着古旧的天花板,只是一堆石头堆砌的冰冷墙塬,她温热的泪水落到胸口,冰凉的让人无所适从。
该怎么办?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她的头脑从未如此运转,如同钢铁堆砌的机器,连轴转动十数小时。
她的头脑混沌一片,或许正如理查德所言——她的身体正在抗议,饥饿的声音不时自腹腔涌上胸腔,携一股浓烈的呕吐感。
看向一旁凳子上的餐食,纵然西莉娅的内心十分抗拒…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捡起一片面包,如此柔软,还带着些烤炉的余温。
她忽然想起母亲离开以后的那段时间,她也是这样捏着面包,坐在某个角落,沮丧的面容好像随时都要哭泣。哥哥常抽的烟草味从那一刻起逐渐模糊,好像迷雾中的影子,怎么也追不上。
那时的面包是甜腻的,反胃与酸苦感与日俱增。此刻舌尖的感受确是清淡的,并不美味,却平淡得舒适、轻松下咽。
油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晃了晃,刚从光洁的白面包上咬下一口,咀嚼、吞咽,腹中的搅动平静了许多。
「必要的……牺牲。」
那混乱的声音又一次示现,仿佛在嘲笑着她的无能。
“必要的牺牲”,多么轻描淡写的五个字,望着落在书上的面包屑——她想起那些冻得乌紫的孩童的脚趾和粗糙的面庞,还有那成片的、偶然看向她,却无法直面她的空洞的眼神。
“到底为什么必要!”
她想不通,难道就因为他们是难民?难道他们不才是受害者吗?她想起刚才理查德的眼神,多么无奈、叹惋?好像他们才是受害者。
弗朗格到底在盘算什么?既然她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又为什么要放任…放任西莉娅行动?
“并无不妥”……她的指节捏的泛白,唇齿啮合,摩挲书页的指尖因疼痛而微微迟钝。
她不会知道,不久前的那么一场商谈。
咚、咚……分不清是那双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的硬朗敲击,还是敲在硬木门上沉闷如酝酿鼓点的声响,干净亮堂的房间内,唯有理查德一人,与对坐的那把黑鹿皮大椅子。
“请进…”话音未落,诺顿便擅自推门而入,理查德无奈暂闭双眼,闷下这一口清冷的深息。
“理查德先生!您想让我出现,我便来到您的身边——”
“诺顿,省去那些连篇废话。”
诺顿似乎被说了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的捻了下盆栽,却还给理查德瞪了一眼,过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
“唉!不愧是那位‘端坐黄金源头的主人’的私人顾…”诺顿猛地看到理查德不耐烦的锋利眼神,赶忙止住滔滔不绝的嘴,赶紧将话题拉回正轨,“哈哈、您瞧瞧我,总忍不住说这些,啊、现在,我现在就改正!”
他整了整袖口,在纯白的日光下,从口袋中捏出一双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套上——连一丝褶皱都容不得,连一缕光都无法透过手套时才算戴好。
“先生,您看这个。”
诺顿递来一封信函,推到理查德的面前。
这是一封印有鸱鸮图案绿底火漆的信纸,还留有松脂的清香与秋日的冰凉气味。
“先生,提斯缪尔公爵开出的价码令人十分欣喜!这些粮食足以让维纽里度过严冬…”
“诺顿、呵,如果仅仅是这一条,可远远抵不上那些土地的价值。”理查德拆开信件,仔细阅读这短短一封书信。
“当然,如果仅仅是粮食,维纽里自然无法接受。但提斯缪尔公爵的意思,可是租借!”
诺顿清了清嗓,好像宣读着一份神圣的文书。
“信中所写,提斯缪尔的领主——撒德谬,租借维纽里邦以东十至二十里受灾土地,为期50年,每年须依照王国土地法规定缴纳十分之一地产等值物。”
理查德却将这封信,连同那枚火漆一起压在桌上。
“提斯缪尔,这个家族史上曾有一个狂人,差些兼并了整个王国的土地,若非国王联合亲王一同镇压其势力,恐怕其他贵族将从那一刻起,将再无翻身之日。”
“理查德先生,恕我直言,若不接受这场交易,恐怕维纽里此刻就再无生路。”
诺顿的话如冰块般凝固了气氛,理查德捋了捋自己苍白的胡子,他像是在思考早已显著的答案如何为之答案,洞穿的眼神却没能穿透诺顿。
他不过将理查德当作另一个狂人——一个杀人不眨眼,却佯装温情的刽子手。
“原谅我的多心,但我认为,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彰显。诺顿,这是弗朗格女士的意思对吗?你不会这样有魄力。”
“不”,诺顿的话像是一道霹雳,“弗朗格女士什么都没说,她只说:‘我们需要度过凛冬。’”
理查德只是闭上了双眼,这一瞬间,他的大脑模拟着上千种的可能,但——唯独不存在维纽里的未来。
关键的问题在于——“那位神秘的小姐,哈!你瞧呐,理查德先生,弗朗格女士总比您想的更多一点!”
“她?那位小姐言辞犀利、举止得体,但……”
“理查德先生,您知道她今天如何面对那些灾民吗?天呐,正如弗朗格小姐预料,她根本不在乎贵族的身段!”
他手舞足蹈,就像刚看了一场精彩的歌剧,试图表演给自己父母的孩子,“不过事情比弗朗格女士设想的更有意思,她竟然对着那些灾民下跪,祈求他们的理解!还将每一个死者的名字都记了下来,让斯维尔先生给他们安排墓葬!我的天呐,这世界一定是疯了,哈哈哈!”
理查德的心中顷刻如地震,却转瞬又平息,如同一片树叶于无风的湖面上漾起一片涟漪,转瞬又回归平和。
“理查德先生,如弗朗格女士所言,这位小姐的价值应当得到充分的运用,那些‘必要的牺牲’应当发挥最大效用,而不应将他们排除在维纽里的命运之外!”
诺顿的表情仿佛宣告了一场胜利——一场神圣战争的荣耀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