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至深秋，凌晨的被褥仅有贴紧皮肤的小小一片还留存些温和，西莉娅蜷缩着身子，如首尾相衔的橘猫，只是尽最大的可能维持着体温。
深夜阅读是如此的折磨身体，西莉娅的四指冻得麻木，壁炉内还残余些许温度，火焰却早已熄灭。
西莉娅实在寒冷难耐，顾不得已经冻得麻木的身体、单薄的睡衣。
她蹲在壁炉前，想要学着女仆那样点燃壁炉，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火星也比硬生生忍受这般寒冷的好。
“呀！西莉娅小姐！您不必亲自做这种事情，快些坐下来休息，您瞧您的手都脏了！”
一位女仆正好透过窗子看到西莉娅的行为，赶忙进门阻止。
带进来的寒风让西莉娅不禁一阵冷颤，冰冷的双手有些苍白，指尖泛着血色——如此疼痛…那些难民们又是怎样度过今夜的？他们有被褥取暖吗？他们有餐食不至于挨饿吗？她不敢细想下去。
女仆搀扶西莉娅时似乎有些古怪，她温暖的双手颤抖着轻搀着西莉娅的双臂，眼睛瞪的如此圆润，她的身上带着面包与烤炉的暖香气，却隐隐还有一丝生鱼腥气。
“小姐，万分抱歉！定是乔琳她昨晚疏漏了，让您受了冻！我立刻为您生火！”
她的面容此刻还算红润，年纪看着并不大，皮肤虽然并不细嫩，却也称不得粗糙，只是有些嶙峋，像干巴的面包。
不等西莉娅仔细询问，这位女仆便拽出一块温暖的棉布——那是她单薄粗麻衣的内衬——将西莉娅的双手裹住，转而匍倒在壁炉前开始清理炉灰。
哪怕跪倒在地上，这位女仆的手头依然十分麻利，比西莉娅麻木的双手要利索的多，即便如此，木灰也呛得她连连咳嗽。不一会儿，炉灰便清理得十分干净。
“小姐，请您稍等一下，我立刻去取来木柴！”
她的脚步和她清理炉灰的动作一样十分迅速，木板鞋敲在古旧的廊桥上，如同敲在西莉娅的心间，她只感到一阵绞痛。
西莉娅不觉得低落下头，她为什么不出口辩解？昨晚分明是自己不允许他人进来寝室，却要另一个人来负责。
西莉娅捏着那块还有些温度的棉布，虽然寒冷的室温要将它的温暖剥夺。她将身体蜷缩起来，或许是太过寒冷而难以忍受，又或是在自责……
“哒、哒…吱呀——”那位女仆回来了——抱着一捆干燥的木柴，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小姐，我已经把事情告诉管家先生了，您快到床上躺好。”
嘴上说着，她赶紧又趴到壁炉前，生怕晚一秒就要受罚。
燧石与铁片的敲击声如此清晰，就像是在她耳旁——“啪！啪！”
如宣判裁决的槌，好似要将一切都锚定下来。随后——火星迸溅在女仆黑色的瞳孔里，仿佛获得了解脱般地，她支撑着身体的双手面团般地软了下去，好在习惯令她没有彻底松懈下去，而是重又站了起来，如同她的母亲那般——在主人面前，再如何疲倦也须得站着猝死。
“那个…乔琳会怎么样？”
“西莉娅小姐，她害得您受寒！管家大人叫我转告他的保证：您今后再也不会在这座城堡里见到她！”
西莉娅有些惊诧，她只是出于本能的为那位陌生的女仆辩解：“是我没让她进来……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请转告诺顿先生，不要这样待她，是我昨晚一意不让乔琳进门。”
这位女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只是遵从管家的教诲，难道她惹到这位小姐不开心了吗？她会怎样处理自己？
越是想着，她越是无法动弹，越是同身后的墙壁浑然一体，裂出一道又一道罅隙。
“那个…小姐…火已经点燃了，过一会儿房间就会暖和起来。那个…小姐您先在被子里躺一会儿吧？冻坏身体就不好了。”
西莉娅还想继续解释，可看到对方为难的样子，她却突然怯懦了。
西莉娅看到了对方那焦灰的、干咸鱼般的面庞，双手紧紧攥着衣摆，错愕的眼神中还粘连了几条鲜红的血丝，仿佛是嵌进墙壁里的一尊人身石像。
西莉娅有些无力，她像是站在一片托盘上，只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左倾右倒地怎么也站不稳。
……
“嗯…去吧。”门外是熟悉的声音，那位女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此刻敲门的……
“进来吧。”回过神来时，房间里暖烘烘的，就像清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
这次，推开门的是斯维尔先生。
“斯维尔先生？”
西莉娅刚要站起身来，却不想被斯维尔拦下，轻轻地按着她又坐回床上。
“没事、没事，西莉娅小姐，你的身体怎样？不，你瞧我的废话，你的身体还虚弱，应当多休息一会儿。”
他双手抱握，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前，以便于西莉娅不用费劲抬头。
“我已经叫人去熬制驱寒的汤药，晌午就会给你送来，啊、可能有些辛辣，但对身体有好处。”
光照在斯维尔的身后，投下的影子正好遮在西莉娅的身上。
她有些不耐烦，如同置气的孩童，总不愿与令自己心烦的大人分享亟待解决的要紧事。
“斯维尔先生，你还是说说土地的事吧，以及，那些灾民的处置……不论怎样，不必要的寒暄还是免了吧。”
斯维尔的目光回落到自己的双手，好像思绪突然飘远了一般，他的喉咙吞咽下口水，酝酿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来。
“弗朗格女士仍未表态，早上…提斯缪尔公爵，啊、他亲自来确认事宜。”
“我起晚了？”她的声音很轻，倒不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仅是在埋怨自己，只是恰好给斯维尔听得清晰。
斯维尔见西莉娅神情骤然低落，赶忙补充道：“不、不，对于提斯缪尔公爵，弗朗格女士此次确是亲自出面，但维纽里的任何事项都须一位教会人员在场。因此协商的事也就推迟到下午，但…有消息说布鲁恩主教领受红衣主教之命，恐怕……”
“不用说了。你想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对吗？不，应该说，自从来到这里，这片刺痛骨髓的土地，我就从未拥有过……任何一样东西。”
西莉娅的右手按在胸口，吊坠坚硬的触感无法应答任何一丝意愿，她该怎么办？
她心中升起一阵恶魔的低语。但，别无他法了吗？
平静，如此平静。仿若时间都要为她驻足，这黑夜为何如此漫长？为何决无奇迹的可能？
不、或许还能坐在这里，聆听悲悼与哀鸣，感受困苦与疼痛，便已是奇迹。
『若这世上真有神明，你为何要拉我下来，来到这片如此冰凉的大地？
你分明知晓我的软弱，你分明是要把我杀死在这场寒冬。』
她只敢在心中如此呼喊，如同溺水孩童的死亡，如此安静，安静地像是吃下一片面包，或是喝下一口水。
她惊慌的拍打这片无光的湖，却不曾唤来一丝风声。
“斯维尔先生，你认得一位…名叫乔琳的女仆吗？”
话题突然的转变让斯维尔有些错愕，但他立刻调整状态。
“乔琳？她的名字已经被诺顿先生划掉，听说是因为……”斯维尔像是明白了什么，没再接着往下说。
“她没有犯错…是我没让她进门。在管理条例中，这责任明确不应当由她来承担…”西莉娅的声音虚弱，她没有没有底气平常地描述自认的错误。
斯维尔搓了搓拇指，立刻向她保证：“小姐，这是一场误解，我会去和诺顿先生说明，这不是你的错误。”
西莉娅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捏着吊坠的冰凉的手也疲软下坠，却被斯维尔接着。
“西莉娅小姐，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听理查德说，你一夜都没合眼，等你睡醒、喝完汤药，再去考虑其他事宜。”
“不、斯维尔先生，我睡不着。那位女仆尚可由你来召回，那些灾民的生命呢？”
西莉娅轻柔的言语总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将斯维尔朦胧的好意切开，好让他听到那些悲苦的哀嚎。
“哈哈、西莉娅小姐，看来你已经恢复了。放心，这次当真是将他们安置好了。虽然他们的下一步还犹未可知，但现在由我垫资，租下了一家旅店，让灾民们有了居所。”
西莉娅还未干燥的视线不由看向斯维尔——这次他没有躲闪，而是回以微笑。
“你说的…是真的？”西莉娅像是木了，话语间有些滞涩。
“当然，虽然有些拥挤，得五个人挤一套房间，但能遮风避雨总比落户棚屋好得多。”
西莉娅捻磨着指尖，骤然松懈的精神险些给困意冲昏，好在没有彻底昏死过去，西莉娅晃了晃脑袋，困意才暂时与她划开一道分界。
可转念一想，既然灾民们的生命暂时毋庸担心，那她要做的，便只是为他们寻求出路，而这恰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觉间，那双明亮的眸子已沉入眠床，正不着痕迹地酣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