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仿佛浸透了整片天空，无止尽地倾泻而下。
放学后，因忘带钥匙而不得不绕远路的我，正踏过这条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海岸线。
就在穿过那片被防风礁石环绕的隐蔽角落时——
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巨礁投下的深沉暗影中，蜷缩着一个身影。是已经阔别校园整整一年的沧见汐梨同学。那身熟悉的JK水手服依然穿在身上，然而自腰部以下......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条闪烁着湿润光泽、覆满淡蓝色鳞片的修长鱼尾。
狂风卷着暴雨，无情地抽打在她身上。单薄的夏季制服早已湿透，紧紧贴着那不住颤抖的娇小身躯。但比这非人之姿更让我呼吸停滞的，是她以全然庇护的姿态，紧紧搂在怀中的那个小生命。
那是一个...看起来才几个月大的婴儿。
她在...抱孩子？ 人鱼...在抱着一个人类婴儿？ 汐梨同学...是人鱼？
我...该不会是还在教室里打了个盹，正在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吧？
或许是被我无意间踩响砂砾的声音惊动，她猛地抬起头。湿透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旁，那双曾似深海般沉静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无处遁形的恐惧，以及...近乎绝望的乞求。
"清水君......" 这声微弱的呼唤，瞬间将我飘忽的意识狠狠拽回现实。
她的声音几乎被狂暴的雨声撕碎，环抱着婴儿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怀中的重量，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大颗大颗的泪珠混杂着冰冷的雨水，接连不断地从她精巧的下颌滚落。
"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了啊。"
婴儿穿着天蓝色的连体衣，柔软的小脸依赖地在母亲胸口蹭动着，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明明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抱着他的少女却濒临崩溃。而这小小的婴孩，正努力仰着头，用他那纯净的眼睛望着妈妈，一只小手笨拙地向上伸着，想要触摸她的脸庞。
我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喉咙里泄出一声如同受伤幼猫般的呜咽。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全靠那条有力的鱼尾支撑着，才勉强站稳。她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孩子，尾鳍焦躁地、一次又一次重重拍打在湿冷的沙滩上，溅起纷乱的水花。她的手则无比轻柔地、反复抚摸着孩子的背脊，伴随着那如同咒文般，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低语：
"湊，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哦，我永远、永远都爱着你...因为我是你的妈妈啊。"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全然不顾及是否会引来他人。
——这孩子，是在试图安抚他失控的母亲吗？
冰冷的海风如刀割过皮肤，但我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沸腾。最初的巨大震惊缓缓退潮后，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开始在心田悄然滋生、蔓延——这具依旧残留着少女青涩轮廓的躯体里，早已孕育并居住进了一个名为"母亲"的完整灵魂。
"...我向你保证，不会说出去。"我深吸了一口咸湿的空气，"但至少，请让我帮你们找一个能够躲避风雨的地方，好吗？"
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头，望向远处灰蒙蒙、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海面，我忽然没来由地想—— 今年脚下这片海岸的冬天，恐怕会漫长得超乎想象。
汐梨怀抱着孩子，那双湿润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我，其中翻涌着太多我无法立刻读懂的情绪。
良久的沉默，只有风雨和海浪在喧嚣。
然后，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不。"
话音刚落，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竭尽全力将那个小小的襁褓更深地拥入自己的怀中，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向那片漆黑汹涌的大海挪去。
湛蓝的尾鳍最后一次掠过湿润的沙滩，划出一道短暂存在的痕迹，随即便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幽深的波涛之下。
"等等！"
我脱口而出，一把扔掉肩上的书包，疯狂地奔向她们消逝的海域。
来不及多想，我一头扎进那片墨色的寒冷之中。
朦胧的光影里，她那优美摆动的尾影证实了美人鱼的身份，正敏捷而沉稳地朝大海深处巡游而去。
就在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巨浪猛烈地撞击过来，我的意识也随之迅速消散，坠入无边的黑暗。
...... 再次苏醒过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
"唔..."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眼前是她俯身靠近的脸庞。而她的嘴唇，正轻柔地、带着丝丝凉意，触碰着我的唇。
她怀抱着熟睡的婴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在我生命中镌刻下永恒的画面。
"你醒了？"
她察觉到我的动静，柔嫩的唇瓣轻轻分开，转而用手指沾了点清凉的海水，在自己的唇上擦拭了几下，像是在做一个简单的清理。而后，她深深低下头，将那些尚存余温的、饱含无尽慈爱的吻，逐一落在怀中宝宝的额头和小脸上。
看着她对孩子流露出如此真挚深厚的感情，我的心好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荡漾起一片暖意。
她的下身安静地浸泡在不断涨落的潮水里，那条漂亮的蓝色鱼尾随着波浪的起伏，在水中悠然摇曳。
"谢谢你...救了我。"我有些费劲地说着，嗓音仍显沙哑。
她没有立即看向我，只是低垂着眼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恬静的幼儿，纤长的睫毛上还悬挂着细密的水珠。
"既然我救了你，"她的语调虽轻，却蕴含着毋庸置疑的决心，"你就必须为我守住这个秘密。"
话还没说完，她又不由自主地在孩子粉嫩的脸蛋上轻啄一口，就像母鸟呵护着自己的幼雏。
"好。"我答应着，眼神却不自觉地被她不间断亲吻孩子的举止所牵引。
——这样密集地、近乎偏执地亲吻着她的骨肉... 莫非，是想借此消除刚才与我间接接吻所产生的微妙不适？
"很好。"
她的声线骤然变得清澈，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穿透淅沥的雨幕。
"你要发誓——"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片刻，终于抬眼直视着我。曾经被恐惧笼罩的眸子，此刻凝聚着一种近似神圣的肃穆。浪涛在她身边翻滚，鱼尾焦虑地拨弄着水面。
"用你最珍贵的一切，向我起誓。"
这番话听起来不像是恳求，反倒更像是一道谕令。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只剩下她臂弯中婴孩均匀的呼吸声，成为了这份死寂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你要..."她的声音略微哽咽，却又坚定无比，"发自真心地去爱护这个孩子。"
她抬起脸，湿润的眼眸中倒映着映着劫后余生的微光。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面容，仿佛所有的星光都汇聚于此，清澈、脆弱，却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会爱着这孩子，永远。”
当我郑重说出誓言，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时，湊的那只小小的、柔软的手竟主动张开，牢牢牢牢攥住了我的指尖。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顺着指尖直达心底。
那一刻，我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极了，比我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让人心生怜爱。
就在此时，我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滂沱的雨声已然停歇。
我们在这座港湾城市的一处废弃小码头并肩坐下。
她轻盈地滑入水中，倚靠在水泥阶梯上，腰肢以下完全沉浸在微凉的海水里，任凭那条淡蓝色的尾鳍在水中悠闲地摆动。而我则在几步之遥的栈桥边屈膝而坐，与她隔着一道浅浅的水痕。
这道狭窄的水域，却仿佛隔着一面无形的厚重墙壁。无数的疑问堵塞在咽喉，好似纠缠不休的荆棘。
你怎么会是......人鱼？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们人鱼十五岁就算是成年了。”她的声音轻柔，仿若害怕惊醒什么。
“所以去年请假的时候，其实是回去完成了成年仪式。”
她的指尖温柔地梳理过孩子细软的发丝，小家伙惬意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至于这个孩子......”她的目光追随着远方海面上闪烁的光点，“是我特意寻找了一位陆地上的男士，请求他赠予的血脉。”
她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孩子的后背，声音里流露出认命的平静。
“自从有了他以后，这就永远是条尾巴了。”她轻轻摆动尾鳍，荡开一圈涟漪，“大概......这就是成为‘母亲’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嘴角浮现的微笑极其清淡，像是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却又浸透着无怨无悔的柔情。
“本来依照规定，应该诞生一条真正的人鱼。或许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吧...我的小湊，生来就是人类的形态。”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难以驱散的疲惫。
“虽然他能陪伴我在深海中遨游，可以在水下自如呼吸...但是族人们全都拒绝认可他。”
话音未落，那乖巧的孩子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突然仰起圆圆的脸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探向她湿润的脸颊。
这一刻，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她把脸庞深深埋进孩子散发乳香的颈项间，肩头微微颤抖。
“我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家人...”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这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亲人。”
海风捎来她的呢喃。
“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说道，“我会为你找到一个安心之所。”
夕阳的余晖在天边铺展开来，将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斑驳的木制栈桥上。海浪有节律地拍击着防波堤，彷佛在为这番坦诚奏响配乐。
夜幕即将降临，码头的轮廓在薄暮中渐渐模糊。
岸边，初上的华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