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啼·混沌牢笼

作者:五銅 更新时间:2025/11/22 4:57:42 字数:5467

意识,如同在粘稠的沥青海中挣扎的溺水者,被一股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绝对的虚无中拖拽出来。首先回归的,并非视觉,而是一种被紧紧包裹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一种被柔软却坚韧的织物层层缠绕,四肢被无形力量约束,连最简单的伸展都成为遥不可及奢望的禁锢感。紧接着,是各种模糊而陌生的生理信号,如同失控的警报系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频率,蛮横地冲击着他刚刚重启的、脆弱的感知核心。

一种空泛的、源自腹腔深处的、带着灼烧感的搅动——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如果婴儿有如此清晰的胃部感知的话)。

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压顶般的、让眼皮如同灌了铅般难以睁开的疲惫——困倦,时刻试图将他拉回黑暗。

一种下腹部难以言喻的、逐渐积累的胀满与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受控制的、温热潮湿的释放感——排泄的需求与结果。

这些感觉如此原始,如此强烈,如此地……不体面。它们完全凌驾于他那属于十七岁高中生李维的、成熟的意志之上。他试图用“思想”——他那引以为傲的逻辑、知识和记忆——去分析、去压制、去理解这具身体的运行机制,但这具稚嫩的身体却以其最赤裸裸的本能反应,粗暴地、反复地宣告着它的绝对存在和不容置疑的生理霸权。

“呜……哇啊啊啊——!”

一声不受控制的、尖锐而响亮的啼哭,从他(她?)自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如此陌生,带着婴儿特有的、未经过任何社会性修饰的纯粹力量,甚至震得他(她?)自己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形成一种奇异的内部共鸣。他(她?)竟然在哭?他(她?)竟然无法控制自己发出这样代表绝对依赖与无助的声音?!这与他内心那个试图保持冷静、分析局势的成年灵魂形成了尖锐的、令人崩溃的对比。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源于绝对无力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想闭嘴,想用强大的意志力扼住这丢人的声带振动,但肺部却自主地、规律地抽动,声带如同设定好的琴弦般震颤,将那代表生存需求的哭声持续地、响亮地发送出去,仿佛这具身体自有其一套完全独立于他意志的、原始的生存程序。

“哎呦,小姐醒了!听听这动静,准是饿得很了!快,奶娘,手脚麻利些!”

那个记忆中带着谄媚与讨好口音的中年女声(管事王嬷嬷)立刻响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木质地板被踩踏的轻微吱呀声。

很快,他被一双虽然温暖但掌心与指腹布满粗茧的手抱了起来,姿势被熟练地、不容反抗地调整。一股带着浓郁奶腥味和体温的热源凑近了他的嘴边。那一刻,求生的本能——那刻在基因最深处的、超越理智的代码——在瞬间以压倒性的优势,击溃了一切属于李维的羞耻、抗拒与徒劳的思考。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悲愤的、自暴自弃的冲动,下意识地张开嘴,含住,然后近乎贪婪地、用力地**起来。温热的、略带甜腥的乳汁涌入喉咙,食管和胃部传来被填充的实感,暂时抚平了那磨人的饥饿灼烧感,也带来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的生理满足。这满足感让他感到更加羞耻,因为他竟然从中获得了慰藉。

在这短暂的、被生理满足所支配的、意识几乎要沉溺于本能反应的间隙,他那属于李维的灵魂才得以挣扎着浮出水面,努力地、带着警惕地“观察”这个囚禁了他的世界。视觉依旧模糊,如同隔着一层不断晃动、布满水渍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眼前晃动的、色彩黯淡且边缘不清的光影轮廓——似乎是深色的、带有繁复雕花的木质房梁,头顶悬挂着的某种暗红色锦缎幔帐,以及抱着他的人的、圆润而模糊的、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听觉相对清晰一些,能听到衣裙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婢女们刻意压低了的、带着某种轻松语调的交谈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与他记忆中现代城市车水马龙噪音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田园与古典气息的声音——清晰的公鸡打鸣,犬只偶尔的吠叫,以及远处隐约可闻的、马蹄踏过石板路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响。

“老爷昨日回来,抱着小姐足足逗弄了半个时辰,连盔甲都没来得及卸呢。”

“可不是嘛!咱家小姐这福气,往后可是要享不尽的!听说老爷因为得了这么个可人疼的孙小姐,连带着这几日处理军务,脾气都好了不少,前院那些将领们可都松了口气。”

王嬷嬷和奶娘张氏的低语,如同无法关闭的背景音般,持续地、无情地灌入他耳中,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强化着那个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冰冷和绝望的事实——“小姐”、“老爷”、“董家”、“董小姐”……

董白。

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它如同一个被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随着每一次被充满怜爱地呼唤,每一次在闲谈中被羡慕地提及,都更深、更烫、更痛楚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核心上,仿佛要将“李维”这个存在彻底覆盖、抹去。他不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终会醒来的噩梦,也不是在体验什么逼真到可怕的虚拟现实游戏。他是真的变成了一个婴儿,一个在史书上仅有寥寥数笔记载、名为董白的、注定悲剧的女性角色!一个在未来董卓权势巅峰骤然坠落时,极大概率会被政治风暴撕碎、被牵连诛杀的、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不!我不是!我是李维!我应该是男的!我应该有……应该有……” 他在内心疯狂地呐喊,灵魂在那柔软的躯壳里左冲右突,试图找到一丝裂缝,挣脱出去。但所有的反抗,都只能化为无声的、在脑海中沸腾的思绪乱流,被困在这具柔软、无力、甚至连头部都无法自如转动、完全受制于人的小小躯体里。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封印在精致却牢固玩偶体内的、拥有完整成年思维和记忆的灵魂,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自己像真正的婴儿一样,被喂奶(伴随着**的羞耻),被处理排泄物(那更是尊严的彻底崩塌),被摇晃着哄睡(意识被迫沉沦),毫无个人意志、隐私与尊严可言。

每当被那双属于“母亲”(此处沿用之前设定,董卓之女,因某些原因其女承欢膝下且姓董)的手抱起,感受到那份带着天然忧虑与深切期待的轻柔抚触,听到那温柔的低语时,他的内心更是充满了复杂的、近乎撕裂的情绪。那是一个真正母亲对孩子的、毫无保留的天然情感,但他却无法以同样的、纯粹的情感去回应。他只能僵硬地、被动地承受着那份温柔,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负罪感、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疏离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份温暖的贪婪。他像一个窃贼,盗取了本该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纯粹的母爱。

而最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甚至在某些被独自留在榻上、只有模糊光影陪伴的寂静时刻,会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自我厌恶的,是出于对这具新身体的、无法抑制的、如同科学观察般的好奇与……“实地勘探”。在无人注意、或者被误以为是在进行无意识“舞动手脚”的婴儿活动时,他会悄悄地、用那还不甚灵活、协调性极差、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小手,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求证的心态,去触摸、去探索自己的身体。

那柔软得没有一丝肌肉线条、触感如同细腻棉絮的腹部……

那光滑的、绝不属于男性的、让他每次触碰都心头一紧的腿间区域……

以及……那空荡荡的、明显缺失了某种他曾拥有并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曾为之精心设计“宏伟未来”的重要存在的部位……

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如同犯罪般的触碰,每一次清晰的、冰冷的确认,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反复地刺破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没有了。他前世习以为常、构成他男性身份认同基础之一的器官,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虛感、缺失感和强烈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席卷了他。他曾经那么认真、那么充满期待地调整参数,满心以为自己将拥有一个完美的男性身躯,结果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平滑的肌肤?这种生理上的“不完整”感,比任何言语上的否定都更残酷、更直接地提醒着他身份的巨变,嘲笑着他曾经的雄心壮志。

紧接着,一个更加让他不寒而栗、感到脸颊(即使婴儿的面部表情控制力很弱,他也感觉自己在发烧)发烫、几乎要灵魂出窍的念头,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并紧紧缠绕:既然他变成了董白,拥有了这具女性的、而且未来极可能会按照某种“模板”成长的身体……那么,他当初在虚无空间中精心设计的、那个拥有完美男儿身、尤其是那被他恶趣味般、满怀得意地将尺寸参数拉至滑动条最尽头的“巨型香蕉”的躯壳……现在在哪里?在谁那里?

难道……在林婉身上?!

她当时也说了,她捏了一个“自己觉得还挺好看”的样子。一个拥有最顶级男性配置、堪称人间凶器的身体……里面住着林婉那温柔、甚至有些内向的灵魂?这个想法带来的精神冲击,远比发现自己变成女性更加猛烈、复杂和……尴尬。一方面,他为林婉可能不用承受性别转换的直接生理认知冲击而稍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觉得这想法站不住脚,拥有那样一具身体,对林婉来说恐怕是另一种灾难),但另一方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一种自己被“剥夺”了重要之物的空虚感、一种强烈的尴尬、甚至是一丝……微妙的、难以启齿的“被牛头人”了的怪异感觉,紧紧攫住了他的意识核心。

他无法想象,如果……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重逢,他该如何以董白——这个娇柔女性的身份和躯体,去面对那个可能顶着他理想中完美男性身体、甚至可能因为那夸张的“本钱”而行动不便或惹来窥视的林婉?更深处,一个更隐秘、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脸颊滚烫的念头浮现:如果……如果他们未来历尽千辛万苦,还能有机会重续前缘,进行亲密接触……那会是一种怎样荒谬绝伦、身份彻底倒错、让他心理上备受煎熬和矛盾的场景?他,董白,女性的身体,却要在床上承受来自“自己”(曾经精心设计并寄予厚望的身体)的……?想到这里,他几乎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晕眩和心理上的剧烈排斥,胃部一阵翻腾。这该死的命运玩笑,开得太过恶毒、太过讽刺了!

而最直接、最频繁冲击他尊严底线的,是排泄的过程。那种下腹部逐渐累积的、无法忽视的胀满感,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低级需求。无论他如何在内心呐喊“忍住!”“控制住!”,那脆弱的括约肌和膀胱根本不予理会。随后,便是那温热、甚至是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浸透襁褓,紧贴皮肤,带来一种极其不适的潮湿和粘腻感。又或者,是另一种更为固体、且伴随着特殊气味的物质的排出过程。每当这时,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抱着他的人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便是更加忙碌的收拾、擦拭、更换。王嬷嬷或奶娘可能会带着宠溺的笑意说“小姐真能干,拉了好大一堆”或者“哟,尿布又画地图了”,这些话语听在他耳中,无异于公开处刑。他被迫躺在那里,像一件物品一样被摆弄,清洁,那过程充满了羞耻感。他清晰地闻到那股属于自己的排泄物的气味,看到(如果角度允许)那被换下的、带着污物的尿布,内心充满了成年人的难堪和一种对自身处境深深的无力与愤怒。拉屎尿床——这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婴儿行为,对他而言,却成了每日数次提醒他失去控制、失去尊严的仪式。

这种身份与身体的极端错位,对林婉现状的担忧,那“捏人”结果带来的、指向未来的、难以启齿的心理压力,以及这日复一日的、无法控制的生理羞耻,共同构成了他婴儿初期最主要的、反复折磨他的、看不到尽头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炼狱。他时而因身体的完全无力而愤怒(内心狂吼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之声,连一句完整诅咒都无法完成),时而因未来那看似注定的悲剧命运和复杂情感纠葛而陷入深深的恐惧,时而又因对林婉的思念和那荒谬绝伦的现状而陷入呆滞,对外界的逗弄和刺激毫无反应,被奶娘担忧地认为是“这孩子今日怎地这般安静,莫不是哪里不适?”

日子就在这种混沌、无力、抗拒、羞耻与逐渐被迫接受的、缓慢的循环中,一天天流逝。他的视觉逐渐变得清晰,能看清床榻上精致的祥云瑞兽雕花,婢女衣裙上简单的缠枝莲绣纹颜色,还有那个偶尔会带着一身酒气或征尘来看他、身材雄壮如熊罴、面色粗豪泛着油光、眼神锐利如鹰隼、笑声洪亮能震得案几上杯盏微颤的“外祖父”董卓的模样。每一次董卓的出现,都会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野心和毫不掩饰的、带着血腥味的权势气息,让拥有成年人灵魂的李维感到心惊肉跳。这就是未来那个废立皇帝、焚烧洛阳、恶名昭彰的权臣?自己竟然成了他宠爱的、被视为“福星”的孙辈?这命运的讽刺,简直到了极致。

他像一块贪婪且被迫高效的海绵,被动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从婢女和偶尔前来探望的董卓部将的零碎交谈中,他艰难地拼凑着时代背景。“北地羌胡又叛乱了,朝廷怕是要再次发兵”、“雒阳来的天使(天子使者)快到陇西了,不知是福是祸”、“段颎将军此次出击,定能大获全胜”、“朝中阉宦张让、赵忠等人把持朝政,真是国之蠹虫”……他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名字和事件,但“黄巾”二字尚未出现。他根据董卓的年龄官职(此时董卓应为并州刺史或河东太守?势力主要在西北)和这些信息,大致推断出现在是东汉灵帝刘宏在位时期,桓帝以来的宦官外戚争斗愈演愈烈,边疆叛乱不断,天灾人祸频仍,天下动荡已现端倪,但那场席卷全国的黄巾大起义尚未爆发。距离那个历史节点,距离董卓进京、权势达到顶峰然后又迅速覆灭,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公元177年左右。他,董白,将亲身经历并见证这一切,甚至可能被深深卷入其中,无法自拔。

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的不是穿越者预知历史的兴奋与优越感,而是沉甸甸的、几乎让他这具婴儿身躯无法承受的寒意与巨大的责任。他这只意外扇动翅膀的蝴蝶,真的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波澜壮阔又残酷无比的历史洪流中,改变董白(和自己)那似乎早已注定的悲惨命运吗?尤其是,当他连控制自己大小便都还做不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所有的智慧和知识都被困在这具无力躯壳里的时候?

在一次刚刚被迫换下潮湿、带有异味(他自己都能闻到!)的尿布,感到身心俱疲、尊严彻底扫地之后,他躺在柔软却如同无形囚笼的锦绣襁褓里,望着头顶逐渐清晰的、织着繁复花纹的帐幔,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独。

“婉婉……” 他无声地呼唤着,这意念微弱却执着,仿佛能穿越时空的壁垒,抵达那个可能同样在迷茫、羞耻与挣扎中求存的灵魂。“不管你现在是谁,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定要活下去……克服这一切……然后,找到我。”

这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带着无限酸楚、微弱希望和共同秘密的信念,如同无尽黑暗深渊中最后一颗、顽强闪烁的星辰,支撑着他不被这混沌、无力、荒诞且充满羞耻的现实彻底吞噬、同化。

婴儿的生活,就是一座意识的、布满无形栅栏的精密牢笼。而他,李维,必须首先在这令人绝望的牢笼中,学会如何隐藏自己,如何以“董白”的身份,看似顺从地……生存下去。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