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陇西,白日愈发长了,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饱经风沙的土地上,将董府那高耸的院墙都晒得有些烫手。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混合着庭院中几株顽强沙枣花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香。董白(李维)在这座既是庇护所又是无形牢笼的深宅大院里,继续着他(她)那看似被动、吃了睡睡了吃,实则内心活动波澜壮阔、无时无刻不在与身体和命运抗争的婴儿生活。身体的每一分成长与意识的每一刻挣扎,都如同地下奔流的暗河,在看似平静的地表下汹涌激荡。
这一日,午后时分,阳光正好,金灿灿的光芒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棂,在室内光滑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也将铺着软垫的卧榻烘得暖洋洋的。母亲董氏因昨夜偶感风寒,身体有些倦怠,服了安神汤药后,正在内间榻上小憩。外间明堂里,只留乳母张氏和一名名唤小翠的伶俐婢女,负责看顾躺在卧榻上的董白。
董白(李维)刚刚被乳母张氏喂饱了奶,此刻精神头十足,毫无睡意。他(她)睁着那双过于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头顶天花板上那繁复却带着西凉特有粗犷风格的木质雕花——似乎是某种瑞兽的图案,但线条豪放,细节模糊。内心那股想要突破这具弱小身体限制、渴望掌控自主权的冲动,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再次蓬勃欲出。‘时机正好!无人过分关注,再试一次!必须尽快学会翻身!’
他(她)在心底默默给自己鼓劲,开始集中全部意念,调动这近两个月来暗中观察、模仿、锻炼的所有成果。先是头部有意识地、缓缓地向左侧偏移,带动尚且纤细的脖颈肌肉开始用力,感觉那沉重的脑袋一点点离开了舒适的枕窝。紧接着,那不算强壮、甚至有些绵软的小腰腹,开始配合着头部和脖颈的动向,如同初生嫩芽般努力地、颤巍巍地向同一方向扭动。一只胖乎乎、带着肉窝的小手臂,也努力地向左侧伸展,五指微微张开,试图在柔软的榻面上找到一个坚实的支撑点,作为这次“伟大尝试”的杠杆支点。
乳母张氏正坐在离卧榻不远处的绣墩上,就着明亮的窗光,专心致志地缝补着一件董白的小衣。针线在她手中灵活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而小婢女小翠,则安静地垂手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恪守着奴婢的本分。两人都未曾察觉,卧榻上那个小小人儿那看似无意识的、如同小虫蠕动般的扭动,实则是一场凝聚了成年人意志力的、目标明确的“体能极限挑战”。
‘稳住……脖子用力……腰……对,就是这样……手臂撑住!’ 李维(董白)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为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进行着指导和鼓劲。白皙的小脸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泛红,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这一次,身体重心的偏移感比以往任何一次练习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他(她)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当身体侧过约莫四十五度时,柔软的床垫带来的支撑感发生了变化,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
然而,或许是求成心切,或许是这具婴儿身体的肌肉控制终究远未成熟,就在他(她)试图借助手臂支撑和腰腹最后发力,完成那决定性的翻转时,支撑的左臂力量骤然一懈,如同失去了基座的积木塔!原本计划中完美的、可控的侧身翻滚,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彻底失控的、歪歪扭扭的侧翻加不由自主的前冲——
“噗通!”
一个沉闷的、肉体与硬木榻沿碰撞后又滚落到厚地毯上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伴随着这声响的,还有一声极其短暂、几乎刚出口就被扼在喉咙里的、属于婴儿的、充满了惊吓意味的短促气音。
董白(李维)整个人,连带着身上那件母亲亲手绣了缠枝莲纹样的柔软锦缎襁褓,以一个极其狼狈、毫无美感可言的、近乎“滚落”的姿势,从小榻的中央区域,成功“翻”越了榻沿的边界,半边身子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凉而略显坚硬的地板上,幸亏榻下铺着来自波斯的厚密羊毛地毯,起到了极大的缓冲作用,才没有带来剧烈的疼痛,但那突如其来的、完全失重的坠落感,以及身体与地面撞击时传来的震动,还是让他(她)整个意识都懵了一瞬,仿佛灵魂都被震得脱离了躯壳。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她)震惊的。在摔落的过程中,因为身体的翻滚和扭曲,双腿不可避免地交叠、摩擦,那种裙裾(襁褓)下空荡荡、明显缺失了某种重要存在的感觉,以及双腿间与布料摩擦时传来的、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平滑而毫无阻碍的触感,如同最冰冷的闪电,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再次贯穿了他的感知核心!
‘空的……是空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失落、悲哀和强烈荒诞感的情绪,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让他(她)甚至暂时忘记了摔落的惊吓。‘我真的……没有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瞬间的身体感知,比任何视觉确认都更深刻地提醒着他(她)——李维,那个十七岁的高中男生,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现在活着的,是董白,一个女婴。这个认知带来的无力与悲哀,远比摔这一跤要沉重千倍、万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哎呀!我的老天爷!小姐!” 乳母张氏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中那个精致的藤编针线箩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彩色的丝线、银针、小剪刀散落一地。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绣墩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卧榻边,手忙脚乱、心惊胆战地将董白从地毯上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上下摸索、仔细检查那小小的身躯,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带着明显的哭腔:“摔着没有?啊?磕到哪里没有?头!快看看头!我的小祖宗唉,你……你……你怎么会……怎么会翻下来了?!这榻这么高!你要吓死张妈妈啊!”
门边的小婢女小翠也吓得面无人色,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秒,随即才反应过来,慌忙跑过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带着哭音连声问:“张妈妈,小姐没事吧?要不要紧?”
董白(李维)被张氏紧紧箍在怀里,感受着她因为后怕而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以及那温暖的怀抱传来的、无法作假的关切和恐惧。他(她)自己内心却是在最初的懵然和那阵尖锐的性别认知悲哀过去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强烈后怕和某种扭曲成就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翻腾不休。‘成……成功了?虽然姿势难看到了极点,落地狼狈得像颗被扔下来的汤圆……但老子……不,老娘我真的靠自己翻下床(榻)了?!’ 这标志着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终于迈上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台阶!尽管这“里程碑”是以如此狼狈和附带沉重心理打击的方式达成的。
就在这时,听到外间异常动静的母亲董氏,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好,只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发髻微散,脸上带着未褪的睡意和被惊扰后的苍白,急匆匆地从内间掀帘而出:“怎么了?张妈妈?小翠?吵吵嚷嚷的,白儿怎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和浓浓的焦虑,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被张氏紧紧抱在怀里、似乎安然无恙的女儿。
“夫人!夫人恕罪!奴婢罪该万死!” 张氏见到董氏,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审判官,抱着董白,“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奴婢失职!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奴婢就低头缝了两针的功夫,小姐……小姐她不知怎的,自己……自己就从榻上翻下来了!摔在地上了!奴婢……奴婢……”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和恐惧。
“什么?!翻下来了?!” 董氏闻言,脸色瞬间比刚才的张氏还要白上三分,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近乎粗暴地从张氏颤抖的手中一把“夺”过女儿,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那双总是带着轻愁的美目此刻充满了惊惧,仔仔细细地检查女儿的头、脸、耳朵后面、四肢,尤其是后脑勺,用指尖轻柔地触摸,反复确认没有任何红肿、破皮和伤痕。直到确认女儿虽然小脸有些受惊后的怔忪,眼神却依旧清明灵动,并无痛苦哭泣之色,身体各部分也活动自如,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去一些,但胸腔里的心脏依旧“砰砰”狂跳,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将女儿温热、柔软的小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和安好,语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下人疏忽的严厉:“张妈妈!我平日里是如何嘱咐你们的?!万般小心!万般仔细!白儿还这么小,骨头都是软的,若是摔到了头,摔坏了哪里,你……你们让我如何是好?让我如何向父亲交代?!” 她没再说出更重的话,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后果,让跪在地上的张氏和一旁瑟瑟发抖的小翠都噤若寒蝉,连连叩头,涕泪交加地保证日后定寸步不离,眼睛都不敢错一下。
安抚了受惊过度、自责不已的仆人,董氏抱着董白,缓缓坐回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软榻上,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试图平复自己和她可能受到的惊吓。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深深地落在女儿那异常沉静、甚至显得有些过于“镇定”的小脸上,心中的疑虑如同湖底被搅动的淤泥,再次翻涌上来,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才两个月大……仅仅两个月……就能自己从那么高的榻上翻下来了?这……’ 她回想起自己隐约听闻过的、其他世家女眷养育孩儿的经验,‘寻常人家的孩儿,便是到了三四个月,也未必能有这般力气和胆量,做得如此……“果断”……白儿,你究竟是……’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个隐约的、关于女儿“非同寻常”的念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带来细微却持久的刺痛和不安。她只是下意识地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隔绝外界一切可能的风雨和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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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堪称“惊天动地”的“翻身惊魂”过去还没消停两天,董府便又迎来了那位总能以各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带来“惊喜”(或者说惊吓)的常客——段萤。
这一次,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还没见到人影,她那清脆又带着点傻气的、如同清晨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已经穿透了庭院,传入了房间:
“小白白!小白白!你快看呀!我今天找到的宝贝会动!还会跳舞呢!”
话音未落,那个穿着永远鲜艳夺目(今天换成了鹅黄色的小裙子)、梳着两个依旧不太对称的小揪揪、跑起来像只快乐小鸭子的身影,就“噔噔噔”地冲了进来。她的小脸蛋因为奔跑和兴奋,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鼻尖上还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一进房间,目标明确,直奔董白所在的卧榻,献宝似的将一直紧紧攥着的小拳头伸到董白面前。
“你看!你看!” 段萤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展示稀世珍宝般的神圣感,缓缓摊开了她那只胖乎乎、沾了些泥土的小手掌。只见她的掌心里,赫然趴着一只体型硕大、背壳黝黑锃亮、如同披了黑色盔甲、几对细足正在徒劳划动、触须还在微微颤动的——大个儿屎壳郎!
“呀——!段小姐!快!快扔了!这脏东西!碰不得啊!” 侍立在一旁的小婢女小翠最先看清那是什么,吓得尖叫一声,连退两步,花容失色,仿佛看到的不是虫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乳母张氏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连忙上前,试图用温和但不失坚决的语气劝阻:“我的小祖宗哟!这……这金龟子(她试图用一个稍雅致点的名字)可不能玩!脏得很,说不定还带病菌呢!快,听张妈妈的话,扔到窗外去!”
段萤却一脸茫然和不理解,眨巴着那双纯净得毫无杂质的大眼睛,看看自己掌心里那只在她看来“威武雄壮”的屎壳郎,又看看一脸惊恐的小翠和哭笑不得的张氏,小嘴一撇,委屈地辩解道:“为什么呀?它哪里脏了?黑得多亮堂啊!你看它的角(指头胸部),多神气!我躲在花园假山后面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找到这只最大、最漂亮的!它还会滚粪球呢,可厉害了!我想让小白白也看看嘛!” 她说着,还试图把那只无辜的、散发着微妙土腥味的屎壳郎,再往躺在榻上、面无表情的董白眼前凑近几分。
董白(李维)看着那只在段萤掌心蠕动、距离自己鼻尖不到一尺的、油光水滑的昆虫,内心简直有亿万头神兽践踏而过。‘我靠!屎壳郎?!滚粪球?!段萤你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这就是你千辛万苦找来的‘会跳舞的宝贝’?!你的审美是跟粪坑借的吧!’ 他(她)恨不得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虽然还做不到)翻身后撤三米远,奈何身体掌控力尚弱,只能僵硬地躺在原地,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着无声的、极其强烈的嫌弃和抗议,连那双平时沉静如水的眼睛,都瞪圆了几分。
‘完了完了,这傻姑娘的“宝贝”标准已经从路边石子、蔫巴野花直接断崖式下跌到屎壳郎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她下次会不会直接掏出一条菜花蛇或者一窝毛毛虫来给我当见面礼?!’ 李维(董白)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暗无天日的、充满各种虫类惊吓的婴儿生涯,感到前途一片灰暗。
好在乳母张氏和婢女小翠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哄带骗,最后以“厨房新蒸了桂花糖糕,再不去就被别人吃光了”为诱饵,才终于让段萤暂时放弃了她与董白分享“神奇屎壳郎”的执着,恋恋不舍地将那只“宝贝”交给小翠处理掉。
失去了屎壳郎这个“桥梁”,段萤的注意力很快又全部集中回了榻上的董白身上。她像只小狗一样趴在榻边,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腮帮子,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董白,开始了她那一如既往、效果感人的“语言启蒙教学”。
“小白白,你要快点学会说话呀!” 段萤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看我,都能说好多好多话了!你老是‘咿咿呀呀’的,我都听不懂,都没人陪我好好聊天。来,今天阿姐我心情好,教你说话!跟着我念——阿——姐——!”
她故意放慢了语速,把“阿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还配上了自以为清晰的口型。
董白(李维):‘……’ (内心疯狂吐槽:我心理年龄当你爹都绰绰有余了!还阿姐?你个三岁黄毛丫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不对不对!” 段萤观察了一下董白毫无反应的小脸,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小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进行严肃的教学反思,“是不是太难了?嗯……那换个简单点的!叫——娘——亲——!就是你阿娘!来,娘——亲——!”
她再次示范,声音又甜又糯。
董白(李维):‘……’ (内心继续无语:那是我娘!用得着你教?!再说我现在这声带控制力,能喊出来才见鬼了!)
“哎呀!你怎么还是不会呀!” 段萤看着董白依旧紧闭的小嘴,有点着急了,伸出小手指,轻轻戳了戳董白软乎乎的脸颊(吓得旁边的张氏差点又要阻止),“小白白,你是不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瓜,“……有点笨笨的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呃,好像也不会说话哦……” 她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但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教学方向”,眼睛一亮:“那……那我们叫——董——爷——爷!就是你外祖父!他可厉害了,会骑大马!董——爷——爷!”
这下,连一旁紧张关注着、生怕段萤手上没轻没重伤到董白的乳母张氏,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强行压抑着笑意。小翠更是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董白(李维)看着段萤那认真投入、却又逻辑感人、漏洞百出的傻气教学,听着她把自己(阿姐)、母亲(娘亲)和外祖父(董爷爷)这辈分混乱地并列为初级教学词汇,内心的吐槽欲望如同黄河决堤,几乎要冲破这婴儿躯壳的束缚,喷涌而出。‘这丫头的脑回路绝对是西凉特产,举世无双!她是怎么活到三岁还没被人当成傻子扔掉的?’ 他(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段萤那因为着急和认真而更显红润饱满的苹果脸上,那双大眼睛里纯粹的、毫无心机的关切和“为师”的责任感,像一缕微弱的阳光,悄然融化了他(她)心中那点因为屎壳郎和蹩脚教学带来的不快和无奈。‘算了算了,跟一个心智年龄和外表高度统一的三岁傻妞较什么真。至少……她是这府里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目的、纯粹是来找“董白”玩的人。’ 这份认知,让他(她)在感到好笑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珍惜。
语言教学计划宣告彻底失败,段萤毫不气馁,立刻切换到了她最擅长的、也是信息量最飘忽不定的“讲故事”模式。
“小白白,我跟你讲哦,昨天可好玩啦!”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起来,“我看到咱们府里后院那只最神气的大公鸡,就是尾巴最花的那只!它可凶啦,追着一只特别漂亮的黄蝴蝶满院子跑,结果你猜怎么着?它光顾着看蝴蝶,没看路,‘噗通’一声!自己掉进浇花的小水坑里啦!哈哈哈!变成了一只落汤鸡!毛都塌了,可丑啦!笑死我啦!” 她讲得绘声绘色,自己先被这场景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还有还有,我阿爹昨天从军营回来啦,” 段萤忽然压低了声音,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身上可脏可脏啦,都是泥巴,我娘一边帮他拍土一边说他。我阿娘说,他又去‘打仗’了。小白白,你知道‘打仗’是什么吗?是不是好多人,穿着厚厚的衣服,拿着木棍,在一起玩‘嘿哈嘿哈’的打架游戏,还会滚得一身泥巴?就像阿爹那样?” 她的小脑袋里,显然无法理解战争的残酷,只能用她有限的、充满童趣的认知去想象和解释。
她这些天马行空、逻辑断裂、却又充满了童稚想象力的“故事”,如同色彩斑斓却毫无章法的涂鸦,为这间常常弥漫着母亲董氏淡淡忧思和压抑气氛的房间,注入了格格不入却又无比鲜活的生机与热闹。
董白(李维)静静地听着,小小的身体放松地躺在榻上。偶尔,因为段萤讲到兴奋处,那夸张的肢体动作和眉飞色舞的表情,实在过于滑稽,会让他(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一下,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浅淡笑意。在这种被傻气包围的时刻,他(她)会暂时忘记自己身为穿越者和转生者的身份焦虑,忘记那具不听话的婴儿身体带来的束缚感,忘记遥远未来那沉重而血腥的历史宿命,甚至暂时压下那因身体感知而反复袭来的性别悲哀。他(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无法言语的婴儿,被动地接受着来自这个活泼“小友”的单方面交流和逗弄。
‘如果……如果我只是董白,一个普通的东汉末年的官家小姐,有这样一个傻乎乎、热心肠、总能带来意外“惊喜”的玩伴,这样懵懵懂懂、无忧无虑地长大……似乎……也是一种平淡的幸福?’ 他(她)心中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淡淡酸涩的羡慕。但那念头如同水面上的浮光,只一闪,便被现实冰冷的巨浪打碎。‘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我是董白,更是李维。我是董卓的孙女,是注定要卷入历史漩涡的人。林婉……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不适……’ 一想到林婉,他(她)的心便又沉了下去。
段萤一直玩到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才被匆匆赶来、一脸歉意的段府老嬷嬷连哄带劝地领走。临走时,她还使劲扒着门框,回过头,对着榻上的董白,信誓旦旦地、用她最大的音量宣布:“小白白!你等着!我明天一定给你带一个更厉害、更好玩的!我知道花园池塘边的石头缝里,有小青蛙!绿色的,会‘呱呱’叫!比今天的黑大将军(指屎壳郎)还好玩!”
看着段萤那充满使命感的小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董白(李维)内心默默流下了两条宽面条泪:‘段大小姐……段小祖宗……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对您的“宝贝”真的承受不起了……’
房间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剩下夕阳无声地移动。乳母张氏一边弯腰收拾着被段萤跑来跑去弄得有些歪斜的榻边小几和散落的坐垫,一边忍不住笑着对一直坐在窗边、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董氏说道:“夫人,您瞧这段小姐,虽说性子是跳脱了些,没个大家闺秀的稳重样子,但心思真是再纯善不过了。有她常来闹一闹,咱们小姐这屋里,也多了不少活泛气儿,不像以前那般总是安安静静的。”
董氏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女儿榻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女儿额前那细软乌黑的胎发,目光复杂地流连在女儿那比同龄婴孩沉静太多、甚至显得有些过于早熟的小脸上,幽幽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热闹是热闹了,活泛也确是活泛了……只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但愿咱们白儿,莫要被她带得也那般……莽撞跳脱才好。更怕她这过于沉静的性子,日后……唉……”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声叹息里蕴含的忧虑,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深沉。她所愿所盼,终究是女儿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远离一切是非波澜,哪怕是段萤带来的这种看似无害、实则也可能引来侧目的“是非”。
董白(李维)在母亲温暖却带着轻颤的怀抱中,听着她那充满忧思的低语,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温度,心中一片雪亮。这条融合了“早慧”的艰辛、“翻身”带来的惊险与身体认知的悲哀、以及“傻友”来访的闹剧与微妙慰藉之路,还仅仅只是漫长征程的起点。前方的迷雾依旧浓重,而他(她),这个拥有着错位灵魂的西凉幼女,必须在这历史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