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谯郡心影·母子低语

作者:五銅 更新时间:2025/11/23 14:22:47 字数:7406

五月的谯郡,在持续不断的燥热与偶尔来袭的暴雨中,缓缓走向尾声。空气中的湿热度仿佛能拧出水来,庭院中的花草都有些蔫蔫的。曹玹(林婉)在这座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却又无时无刻不暗流涌动的曹府后院中,继续着他(她)那充满内在矛盾与挣扎的婴儿生活。身体的每一分成长,都带来一丝微弱却宝贵的掌控感,仿佛在黑暗的囚笼中摸索到了一丝缝隙;但与此同时,伴随着对身体感知的日益清晰,那份灵魂与肉体严重错位所带来的认知困境与疏离感,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她)淹没。而家族中的各色人等,如同绘制在精美屏风上的人物,在他(她)日益清晰的视野和愈发敏锐的听觉中,依次登场,留下各自独特而鲜明的印记。

这一日,天空布满了灰白色的厚厚云层,暂时遮挡了毒辣的日头,闷热感虽然依旧,但总算少了那份灼人的炙烤。兄長曹昂结束了上午的启蒙课程,并未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冲去院子里的演武场,挥舞他那把心爱的小号木剑,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比他自己的小臂还要长、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的陈旧竹简,像极了那些学宫里老成持重的博士,迈着故作沉稳、实则仍带着孩童蹦跳痕迹的步伐,来到了曹玹所在的内室。

“阿弟!阿弟!你看阿兄给你带什么来了!” 曹昂的声音里充满了身为兄长的责任感,以及一丝按捺不住的、想要与人分享新知识的兴奋,或许还夹杂着一点点在弟弟面前展示“学识”的小小虚荣。他费力地将那卷沉重的竹简在曹玹的摇车旁小心翼翼地摊开一部分,生怕弄坏了。竹简上,密密麻麻、刻印工整却略显古朴的篆字,如同神秘的符咒,映入眼帘。曹昂伸出尚且肉乎乎的小手指,点着竹简开头的几个字,挺起小胸脯,一字一顿,努力让自己的发音清晰而洪亮:“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他念得极其认真,小脸紧绷,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只可惜童音稚嫩,某些复杂字眼的发音尚且含糊不清,带着奶声奶气的尾音。

乳母周氏正坐在一旁做着针线,见状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而又略带谄媚的笑意,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夸赞道:“哎呦呦,咱们昂公子真是越来越有兄长的风范了!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教导弟弟学问,将来必定是兄弟友悌,和睦融融,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

侍立在不远处、正用心擦拭着花架上那只青铜貔貅摆件的小丫鬟春桃,听到动静,也忍不住偷偷抬眼望来。看到大公子那副努力模仿大人、一本正经的小夫子模样,她觉得既有趣又可爱,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但接触到周妈妈扫过来的目光,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白皙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软布,声如蚊蚋地小声附和道:“大公子……真是……有心了。” 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曹昂得到周氏毫不吝啬的鼓励和春桃那羞涩的认同,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教习的热情更加高涨。他伸出小手指,又指向竹简上另外几个笔画复杂的字,试图为自己刚才的诵读加上注解,好让弟弟(尽管他知道弟弟听不懂)更能明白其中的“深意”:“阿弟,你看,这念‘幼’!‘子’!‘承’!‘诏’!” 他努力回忆着先生课堂上粗略的讲解,组织着语言,“先生说了,这……这大概就是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要乖乖听话,要认真听从长辈和……和陛下的教诲!” 他解释得磕磕绊绊,词不达意,有些地方甚至是他自己根据字面意思的臆测,但那副煞费苦心的模样,却显得格外真挚。

曹玹(林婉)安静地躺在柔软舒适的摇车里,身上盖着轻薄的丝被,睁着那双黑白分明、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曹昂那副煞有介事、却又因学识所限而难免漏洞百出的“教学”模样,内心真是哭笑不得,五味杂陈。‘《苍颉篇》?如果没记错,这好像是秦朝统一文字时,李斯、赵高他们弄出来的识字课本吧?这都过去几百年了,汉朝的小孩子启蒙居然还在用这个?也太复古了吧!’ 他(她)努力集中精神,辨认着竹简上那些对于婴儿视觉来说过于复杂、线条盘曲的篆字。凭借前世残存的、主要来自影视剧和零星课本记忆的知识,他(她)倒是依稀能对上几个熟悉的字形。‘曹昂这小子,自己都还是个小豆丁,字都认不全,发音都还带着奶味儿,就迫不及待地跑来给我当启蒙老师了?这份当哥哥的责任心和热情……倒是难得,透着一股傻乎乎的真诚。’

看着曹昂因为自己迟迟“不配合”、没有任何模仿学习的迹象,而微微嘟起粉嫩的小嘴,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和焦急时,曹玹(林婉)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软,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他(她)尝试着动了动自己那尚且不太灵活的小嘴,调动喉部细微的肌肉,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模糊、微弱、混杂在浅浅呼吸声中的音节:“……哥……”

这声音轻若柳絮,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一直全神贯注、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弟弟的曹昂,却像只敏锐的小猎犬,猛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他先是猛地愣了一下,身体僵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那双原本带着些许失望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巨大惊喜!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因为激动,小脸涨得通红,指着摇车里的曹玹,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对着周氏和春桃大喊大叫:“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阿弟!阿弟他叫我!他叫我‘哥’了!他真的叫我‘哥’了!他认得我了!”

他兴奋得绕着摇车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小手挥舞着,恨不得立刻冲出房间,把这件事宣告给府里每一个人,宣告给父亲母亲,宣告给全世界。

乳母周氏也又惊又喜,连忙凑到摇车前,弯下腰,仔细端详着曹玹的小脸,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真的?小姐……呃,瞧我这张嘴,是小公子,小公子他真的会叫哥哥了?哎呦呦,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不得了!咱们小公子这才多大点儿?还没满两个月呢!就能发出这么清楚的音儿了!真是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啊!”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仿佛曹玹不是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而是吟出了一首千古绝句。

春桃也抬起眼帘,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惊讶和喜悦,她不敢像周氏那样大声喧哗,只是小声地、带着腼腆的笑意附和道:“小公子……真是……真是厉害。” 说完,又飞快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脸颊。

曹玹(林婉)躺在摇车里,看着曹昂那因为自己一个无意识的、甚至算不上清晰的音节,而迸发出来的、纯粹而毫无杂质的热烈狂喜,看着他像只快乐的小狗般围着摇车打转,心中那份因身体错位、身份迷茫而带来的冰冷坚硬的隔阂与悲哀,似乎被这童真无邪的温暖光芒稍稍融化了一丝缝隙。‘罢了……看在他这么高兴的份上,就当是……安慰一下这个真心实意把我当弟弟的便宜哥哥吧。’ 他(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荒诞,却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意。

(分割線)

或许是因为曹玹(林婉)平日里表现得实在太过“安静”,远非同齡婴儿那般啼哭吵闹;又或许是他(她)偶尔凝视人时,那眼神中流露出的、绝非懵懂婴孩所能有的专注与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澄澈;生母刘氏前来探望他的次数变得愈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明显更长了。她常常会寻个由头,比如“今日天气好,带玹儿透透气”,或者“玹儿似乎有些困倦,需得安静”,然后便屏退左右,只留下那位跟随她多年、头发花白、口风极紧、几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廖嬷嬷在门外守着。她自己则独自抱着曹玹,坐在内室那扇面向着小巧幽静庭院的雕花木窗边,对着怀中看似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婴儿,用极低的声音,倾诉那些积压在心底、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心事与愁绪。

这一日,午后时分,天空终于承受不住连日的闷热,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小雨。雨点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驱散了些许暑气,也带来了几分难得的凉意,与一丝仿佛浸透了水汽的、挥之不去的愁思。刘氏抱着被包裹得温暖而舒适的曹玹,手臂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着,目光却有些飘忽失神,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几株被雨水洗刷得碧绿油亮、更显孤寂的芭蕉,声音轻柔得像是在梦呓,又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天的宁静。

“玹儿,娘的玹儿……你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倒像是能听懂娘说话似的……” 她微微低下头,用光洁细腻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曹玹额前细软乌黑的胎发,动作充满了怜爱,“你可知,娘在嫁入这谯郡曹府,成为你父亲侧室之前,也曾有过一段……算得上是平静安稳的岁月,虽无大富大贵,却也如同这窗外小雨,细水长流。” 她的声音里带着对遥远过去的追忆,那回忆似乎蒙着一层薄纱,美好中透着淡淡的感伤。

“那时……娘还在陈留的老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衣食无忧。每日里不过是跟着母亲学习女红,偶尔翻阅几卷父亲允许看的诗书,春日赏花,秋日望月,承欢父母膝下,日子过得简单而满足……” 她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回忆漩涡,“后来……及笄之后,经媒人说合,便嫁给了你那……前头的父亲,陈家的郎君……” 提到这位早逝的前夫,她的语气明显凝滞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岁月冲淡却未曾完全消散的苦涩与深深的惋惜,“他……他是个温和守礼的读书人,性子有些沉闷,但待我也算是相敬如宾,尊重有加……我们婚后,住在陈留的一处小院里,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宁。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福薄缘浅……不过短短两年光景,他便染上了时疫,药石罔效,就那么……那么撒手人寰了……” 她的声音到这里,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深深的一声叹息,融入窗外的雨声里。

她沉默了片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曹玹襁褓的系带,仿佛在平复心绪,也像是在积蓄勇气,去触碰那段更为现实,也更为复杂的记忆。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低语,声音比刚才更轻,更飘忽,几乎要完全融化在连绵的雨幕之中:“守寡的那段日子……清苦孤寂倒也罢了,娘自幼也并非娇生惯养。只是……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往日里走动殷勤的亲戚渐渐疏远,门庭冷落,甚至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唉,娘也算是尝遍了其中滋味,看透了人心叵测。” 她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后来……后来便是在一次偶然的、陈家远房族叔操办的宴席上,遇见了你现在的父亲,曹将军……”

提到曹操,刘氏的语气瞬间变得异常复杂起来,里面混杂着清晰的敬畏,一种得以脱离困境的庆幸,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对于命运无常的怅惘与茫然。“曹将军他……他与陈郎是截然不同的。他雄姿英发,目光如炬,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一股睥睨之气,胸怀韬略,任谁都看得出他非是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她斟酌着用词,试图准确地描述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男人,“他……他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娘的些许薄名,亦不嫌娘是再嫁之身,愿意纳娘入府,给了娘……和……和你一个稳固的安身立命之所,免去了娘日后飘零无依的苦楚。对于这份恩情,娘心里……始终是感激的。” 她轻轻抚摸着曹玹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从这小小的生命体中汲取面对现实的力量与勇气。

‘嗯,感激他给了个编制,解决了就业和住房问题,脱离了前任家族可能存在的经济困境和社会压力。’ 曹玹(林婉)内心默默吐槽,属于现代人的思维惯性让她瞬间将这场婚姻“利益化”了。‘不过,究其主要原因,恐怕不是他不嫌你是再嫁之身,而是他就好这一口吧?网络名梗诚不我欺,‘曹贼好人妻’,这癖好难道是刻在DNA里的?连选侧室都下意识往这个方向靠拢?’ 他(她)想起前世网络上关于曹操特殊审美倾向的那些广为流传的段子,此刻竟在这幽深静谧、雨声潺潺的汉末庭院中,通过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得到了印证,这种感觉实在是荒诞离奇,让他(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刘氏自然完全无法感知怀中婴儿内心那汹涌澎湃的吐槽,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纷繁复杂的思绪里,现实的忧虑如同水底的暗草,渐渐浮上眉梢,缠绕心头。“只是……玹儿,你要记住,这曹府深宅,并非它表面看上去那般花团锦簇,平静无波。丁夫人是正室原配,出身沛国丁氏,门第高贵,性子……颇为刚强凌厉,最重规矩礼法。娘平日里只能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晨昏定省不敢有丝毫怠慢,行事说话皆要思量再三,只求不惹人注目,不招人嫉恨,能平平安安地将你抚养长大,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可是,玹儿……” 她将曹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躯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母亲特有的颤抖与脆弱,“你……你如此不同寻常,这般安静,这般……早慧,有时那眼神,清亮得让娘都觉得心惊……娘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像是悬着一块石头,又喜又怕。喜的是我儿天生聪颖,非同凡响,将来或可有所作为;怕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人心回测,太过显眼,太过与众不同,未必是福啊……娘只怕……只怕会护不住你……”

她那深沉如海、几乎要溢出来的母爱与那如影随形、无法排解的忧虑,如同窗外缠绵不绝的雨丝,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浸润着曹玹(林婉)的每一分感知。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母亲胸膛下那颗为自己而剧烈跳动、充满了恐惧与期盼的心。‘放心吧,娘……’ 他(她)在心底无声地回应,那回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与无奈,‘我比你更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出风头。我只想找到回去的路,或者……至少找到那个和我一样倒霉、不知道现在正顶着什么身份在哪个角落挣扎的家伙……我们只想在这个见鬼的时代里,活下去,找到彼此而已。’

尽管从灵魂深处对这具男性的婴儿身体感到排斥和隔阂,但曹玹(林婉)清楚地知道,沉溺于负面情绪毫无用处。要想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时代里活下去,要想实现那渺茫的、找到李维的愿望,最基本的前提,就是必须先能掌控这具此刻尚且软弱无力、却承载着他(她)所有希望与痛苦的躯壳。求生的本能和那份深藏的执念,支撑着他(她)进行着日复一日、枯燥而艰难的身体探索。

他(她)开始更加努力、也更加有意识地尝试协调手臂与手掌的动作。当乳母周氏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绣着虎头图案的布偶,或者丫鬟春桃摇动着一个发出清脆响声的铜质小铃铛,在他(她)眼前缓缓晃动,试图吸引他(她)的注意力时,他(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茫然地随着声音和色彩转动眼珠,而是会先极度专注地凝视着目标物,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仿佛在计算距离和轨迹。然后,他(她)会努力地、颤颤巍巍地抬起那只尚且不听使唤、如同新鲜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五指努力地张开,朝着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目标物,坚定地抓去。动作依旧充满了婴儿特有的笨拙与不协调,十次尝试中,或许有九次会完全落空,小手只是在空中徒劳地挥舞;或者仅仅是指尖勉强碰触到布偶的边缘或铃铛的冰冷表面,根本无法抓握。但那一次次失败后毫不气馁、再次尝试的明确目的性与惊人的毅力,却让偶尔留心观察的周氏感到啧啧称奇,私下里常对春桃感叹小公子“心思灵巧,异于常儿”。

然而,更让他(她)投入大量“精力”和意念去“练习”的,是发声。他(她)无比渴望能够说话,能够表达自己最基本的需求和想法,能够打破这具婴儿身体所带来的、令人几近绝望的沉默与隔绝感。在无人注意的、清醒而安静的时刻,他(她)会悄悄调动面部细小的肌肉和喉部难以控制的声带,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尝试模仿那些日常生活中最常听到、也似乎最重要的音节。

“母……母……” 小嘴努力地噘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形,试图发出那个代表着温柔、庇护与无私给予的音节。

“父……父……” 这个音节的尝试则带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那个充满野心与压迫感的男人的好奇与审视,有一丝源于血脉的天然联系,也有一份根植于灵魂错位而产生的、难以消除的疏离与隔阂。

甚至,他(她)还会再次尝试那个曾让曹昂欣喜若狂的、代表着单纯兄弟情谊的音节:“哥……哥……”

这些早期的、艰难的发音练习,大部分时候仅仅是由微弱气流摩擦所带来的、含糊不清的混沌气音,瞬间便消散在空气中,难以捕捉。但在极少数时候,当肌肉协调恰好达到某个临界点,他(她)也能意外地发出一个相对清晰、虽然短暂却毋庸置疑的音节。每一次这样微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进步,都会在他(她)那被困境笼罩的心田中,注入一丝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仿佛在漫长的黑暗隧道尽头,看到了一星萤火。

然而,命运仿佛总是在他(她)看到一丝微光时,又无情地提醒他(她)现实的残酷。每一次对身体控制力的增强,也同时意味着他(她)对这具男性婴儿身体的生理结构和感知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回避。那每一次被乳母周氏或者丫鬟春桃清理身体时,无法避免的、对那个“多余”器官的触碰;那每一次在睡梦中、或者因外界刺激而感受到的、那个部位不受意志控制的、纯粹生理性的自然反应;都像是在反复地、用最尖锐的刻刀,在他(她)的灵魂深处刻下一个鲜血淋漓、无法磨灭的烙印——你不再是那个名叫林婉的高中女生了,至少在物理层面上,你是曹玹,是曹操的儿子,一个男孩。

这种认知所带来的尖锐痛苦、强烈的别扭感与深入骨髓的自我排斥,如同最顽固的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她),难以摆脱,无法忽视。他(她)只能将这一切汹涌的负面情绪,深深地、死死地压抑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不露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利用日益清晰的听觉和逐渐拓展的视觉范围,像一块被抛入知识海洋的、贪婪无比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够捕捉到的、关于曹府内部人际关系、关于曹操及其党羽动向、关于这个风雨飘摇的东汉末年的一切信息碎片。他(她)听到更多关于曹操在顿丘令任上“严刑峻法”、“不避豪强”的细节议论;听到府中下人私下里对洛阳阉宦(十常侍)更加直白的鄙夷与诅咒;听到幕僚宾客们对太平道在八州之地“流播浸广”、“民心浮动”所隐隐透露出的、越来越浓重的担忧……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信息碎片,在他(她)那拥有成年人逻辑思维的大脑中被不断分类、整理、拼凑,逐渐形成一幅虽然还不够完整、却已能窥见大致轮廓的、危机四伏的时代画卷,让他(她)对自身所处的环境有了越来越清醒、同时也越来越感到脊背发凉的危险认知。

一个接近两个月大的婴儿,不哭不闹,异常安静地躺在精致的摇车里,大部分时间只是睁着一双过于沉静、甚至显得有些深邃的黑亮眼睛,默默地观察着周围来往的人影,聆听着他们的对话。这幅景象,在乳母周氏和丫鬟春桃这些仆人看来,是小公子天生乖巧懂事、沉稳有福气,是主子们修来的福分;在兄长曹昂那纯真的眼中,是弟弟听话可爱、与自己亲近的表现;在母亲刘氏敏感多思的心里,是让她喜忧参半、寝食难安的“早慧”征兆;而在曹玹(林婉)自己的感知世界里,这却是一个拥有成熟女性灵魂的现代人,被囚禁在错误时空、错误身体的婴儿囚笼中,内心充满无处宣泄的焦灼、巨大无奈与日复一日、永不停歇的无声抗争的最真实写照。

五月的谯郡,最终在时疾时缓的雨声与挥之不去的燥热交替中,缓缓落下了帷幕。它见证了曹府之中,一位身份特殊、灵魂“异常”的小公子,在这看似富贵安宁、实则暗藏机锋的深宅大院里,那悄然却又充满内在张力的最初成长。他(她)的灵魂在错位的男性身体里艰难地挣扎求存,他(她)的心思在家庭的些许温情与时代已然开始咆哮的暗涌之间谨慎地徘徊权衡。前方的道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而他(她)那微弱而独特的生命之火,才刚刚开始在这浩瀚而残酷的历史长卷上,投下第一道摇曳不定的影子。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