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陇西别离·萤惑慰寂

作者:五銅 更新时间:2025/11/23 19:04:44 字数:7822

时值东汉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六月,陇西的夏日毫不留情地展现出其严酷的一面。毒辣的日头高悬中天,将董府庭院中铺设的青石板晒得滚烫,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连那些耐旱的沙枣树和胡杨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叶片卷曲,唯有藏身枝叶间的知了,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嘶鸣,那单调而刺耳的噪音,更是搅得人心头平添几分无明烦躁。

然而,比这酷暑天气更让人心绪不宁、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的,是府中即将到来的离别。朝廷的诏令已由快马送至,擢升董卓为并州刺史,令其即刻北上,驻守边陲,弹压因北方鲜卑势力膨胀而日益紧张的局势。这道诏令,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是手握实权、独当一面的机遇,亦是深入边塞、直面未知凶险的考验。

第一节:铁汉柔情与权力交接 (扩展)

董卓即将率军北上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董府内外炸响,激起了层层看不见的波澜。前厅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董卓一身玄色戎装,牛皮革甲覆盖着他雄壮如山的身躯,虽未佩戴那标志性的狮头盔,但他那虬髯戟张的面容和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神,已足以让堂下肃立的一众西凉嫡系将领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李傕、郭汜、张济等心腹爱将皆在列,他们同样顶盔贯甲,腰佩环首刀,脸上带着即将奔赴沙场的肃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冷铁、汗水和隐约马匹气息混合而成的、独属于行伍的粗粝味道。

“并州那边的情况,尔等心里都要有个数!”董卓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北边的鲜卑人,近年来不太安分,那个叫什么……檀石槐的首领,吞并了不少部落,翅膀硬了,开始频频骚扰我大汉边塞,掠我子民,毁我田禾!朝廷此次委任某为并州刺史,这是信任!信任我等西凉健儿能保境安民!但同样,这也是考验!是龙是虫,拉出去遛遛才知道!”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麾下每一位将领的脸庞,仿佛在检阅他们的决心。“雒阳城里,王甫王常侍亦有书信前来,多有嘱托,望我等能稳固北疆,莫使胡马肆意南窥,堕了朝廷的威严!”

部将之中,面色略显焦黄、眼神却异常灵活、透着精明的张济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地禀报:“主公,末将日前收到一些风声。朝廷此次应对北疆局势,似乎并非只委派了我等一路人马。听闻护乌桓校尉夏育将军、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将军,以及匈奴中郎将臧旻将军等几位,亦受陛下诏命,将分路出兵,意图形成合围之势,剿灭檀石槐所部。此外,辽西、辽东那边,似乎也有所动作,辽东太守廉翻……呃,不过最新消息是,廉太守日前竟在任上被其部下所害,辽东局势恐生变故。”他顿了顿,继续道,“辽西那边应当仍在整军备战,以为策应。”

董卓闻言,粗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与冷厉的笑容,他大手猛地一挥,仿佛要扫清眼前的障碍:“哼!夏育、田晏之流,不过是靠着家族荫庇、在洛阳城里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纸上谈兵、歌功颂德或许在行,真要他们提刀上马,面对茹毛饮血的鲜卑铁骑?某看是悬得很!臧旻嘛……倒是听闻有些本事,可惜他麾下多是匈奴、乌桓杂骑,号令不一,各怀鬼胎,难成大事!至于合围?说得轻巧!那檀石槐既然能在草原上称王称霸这么多年,岂是易与之辈?草原广袤,他来去如风,想合围他?谈何容易!”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盯着众将,“尔等都给某记住!我等此去并州,首要之务,是稳扎稳打,守住州郡,整肃军备,操练士卒!先把咱们自己的地盘经营得铁桶一般!至于主动出击、争功冒进?那是蠢材所为!莫要为了些许虚名,做了别人的垫脚石,白白折损了我西凉好儿郎的性命和锐气!都听明白了没有?!”

“末将明白!”众将心头一凛,齐声应诺,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董卓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稍缓,但眼神中的算计却更深了:“再者,尔等可知,因北疆战事起,朝廷中枢亦有人事更迭。”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机密的意味,“故太尉乔玄乔公,年事已高,加之身体抱恙,已上书陛下,乞骸骨归乡,陛下已然恩准。而接任其职的,乃是光禄大夫刘逸。此等变动,正是风云际会之时!并州虽地处边陲,苦寒贫瘠,然则,正是我等武人用命之地!只要手握强兵,站稳脚跟,将这并州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何愁不能建功立业,他日……更进一步?”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如同诱人的饵食,让堂下众将眼中纷纷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愿追随主公,建功立业!”众将再次轰然应命,士气高昂。

待军事部署议定,众将鱼贯退出,各自前去整顿兵马,准备开拔事宜。董卓这才仿佛卸下了面对下属时那层坚硬的甲胄,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后院走去。他没有先去找女儿董氏做临行前的父女话别,而是出人意料地,径直来到了董白所在的内室。

三个月大的董白(李维)正被乳母张氏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坐在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他(她)的脖颈比一月前又硬朗结实了不少,已经能比较稳当地支撑起那颗相对于身体来说仍显不小的脑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异常,此刻正静静地望着窗外被炽烈阳光照得一片白晃晃、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庭院,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属于婴儿的“重大议题”。

董卓那极具辨识度的、如同战鼓擂动般的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顿时让这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内室显得有些逼仄起来。乳母张氏和侍立在旁的几名婢女立刻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垂首行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董卓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软榻上的董白,大步流星地走到榻前,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并未像往常那样,用那布满老茧、粗糙不堪的手指去逗弄孙女的下巴或脸颊,而是缓缓地、极其少见地俯下了他那雄壮如山的身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襁褓中的婴儿。

那目光,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有毫不掩饰的、近乎粗犷的慈爱,有即将分离的、铁汉难得流露的不舍,但更深层的,是一种仿佛在审视一件关乎未来全局的重要筹码、一块尚待雕琢的璞玉般的深沉与考量。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董白好一会儿,室内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和几人细微的呼吸声。

“白儿,”董卓终于开口,声音竟比平时面对部将时柔和了数倍,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温情,“阿翁……阿翁要出远门了,去一个叫并州的地方。那地方……在北边,很远,听说冬天能把人的耳朵冻掉。”他像是在对董白诉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梳理着自己的思绪,“那边……不太平,有些不服王化的胡人,总是在边境惹是生非。阿翁奉了朝廷的旨意,要去那里镇守些时日。”

说着,他伸出那只有力的大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解下了那柄几乎与他形影不离、装饰华丽非凡的玄铁短刃。短刃的刀鞘以黑色皮革为底,镶嵌着数颗殷红如血的宝石,在光线照射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刀柄则缠绕着细密的金丝,握柄处已被磨得光滑锃亮,可见其使用之频繁。这柄短刃,不仅是一件神兵利器,更是他董仲颖身份与权力的象征,陪伴他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他拿着这柄沉甸甸的短刃,在董白面前停顿了一下,目光在短刃寒光凛凛的刃身和孙女稚嫩无知的小脸之间游移,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犹豫。最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过身,将这柄意义非凡的短刃,郑而重之地交到了站在一旁、眼眶早已微微泛红、强忍着泪意的女儿董氏手中。

“这把刀,跟了某大半辈子,煞气太重,见惯了血光。”董卓对女儿吩咐道,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白儿还太小,筋骨未成,心性未定,受不住这股凶戾之气。你暂且替她收好,务必妥善保管,莫要遗失,也莫要让他人轻易触碰。”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了董白一眼,“待她……待她再长大些,筋骨强健了,性子也定了,若……若她到时仍对弓马骑射、刀兵之事有兴趣,不像寻常女儿家只知针织女红,你再……斟酌着,看时机将此刃交予她。至于府中内外安危,”他话题一转,安排起具体事务,“某已交代下去,由董璜(其侄)暂时代理外务,一应迎来送往、田庄租税,皆由他负责。内宅诸事,以及白儿的安危,就要你多费心操持了。某已从亲卫中留下五百精锐,皆是百战悍卒,由跟随某多年的心腹曲长统一指挥,专职护卫府邸周全。若有宵小敢生事端,格杀勿论!”

董氏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柄沉甸甸、仿佛带着父亲体温和血腥气的短刃,只觉得手中如同捧着千钧重担,喉咙哽咽,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父亲……边塞苦寒,胡人凶悍,战阵之上,刀剑无眼……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千万要平安归来啊……”她深知父亲此行绝非游山玩水,而是真刀真枪的搏杀,更明白父亲将这象征着他部分权柄和力量的短刃留下,既是对孙女的深厚期许,也是对留守家人安全的极致担忧。

董白(李维)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铁汉柔情”戏码。‘并州?听起来就很北边很冷的样子……鲜卑人?檀石槐?这都谁跟谁啊?完全没印象……’ 他(她)努力搜刮着前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除了知道个大概的三国轮廓,对这种发生在黄巾之乱前、具体边疆冲突的细节,根本一无所知,完全是个历史小白。‘不过看老董这架势,又是留亲兵又是交佩刀的,感觉像是要去打硬仗啊……’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在他(她)心中滋生。一方面,对这个脾气暴躁但对自己确实宠溺的“祖父”可能面临的危险,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担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和隐忧——董卓,这座目前最大的“靠山”一旦离开,这座看似坚固的董府,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稳如泰山吗?那个满月宴上见过的、显得油滑浮夸的堂舅董璜,靠得住吗?这乱世的前奏,似乎已经能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了。

董卓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董白的模样刻入骨髓般看了她一眼,然后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而沉重的弧线,大步流星地离去,再也没有回头。那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曲折回廊的尽头,仿佛也带走了府中最后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

董卓的离开,如同抽走了支撑房屋的主梁。尽管府邸依旧巍峨,仆役们依旧在各司其职,扫地、浇花、擦拭器皿,一切日常仿佛照旧,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开始如同潮湿阴冷的霉菌,悄无声息地在亭台楼阁、回廊院落间迅速蔓延、滋生。往日里,董卓那能震得窗纸嗡嗡作响的洪亮笑声、他那带着西凉口音的粗豪训斥、甚至是他发脾气时摔碎杯盏的脆响,都曾是这府中活力的象征。如今,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死气沉沉的安静,连那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此刻听起来都显得格外刺耳和令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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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沉闷、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那个永远不知愁滋味、脑子里仿佛缺根弦的“开心果”——段萤,再次像一颗活力四射、横冲直撞的小太阳,毫无预兆地撞破了董府高墙内的凝重。

“小白白!小白白!你在哪里呀?我来看你啦!” 人还没到,那清脆又带着点儿傻气的、如同玉珠落盘般的女童嗓音,已经像欢快的小溪流,哗啦啦地先涌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嫩绿色的细棉布裙子,裙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草,跑起来像一只活泼好动的小青蛙,“噔噔噔”地冲进内室,小脸蛋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苹果,额头上、鼻尖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她一跑进来,那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立刻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乳母张氏虽然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旁边侍立的几个婢女更是垂手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低气压。段萤眨了眨她那无比纯真的大眼睛,小脑袋歪了歪,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自以为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我懂了”的表情。她蹬蹬蹬地跑到正被董氏抱在怀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董白面前,努力踮起脚尖,伸出那只胖乎乎、带着小肉窝的小手,想要拍拍董白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惜身高不够,努力了半天,最后只能悻悻地拍了拍董白身上盖着的柔软丝被。

“小白白,你别难过!别害怕!” 段萤用一种极其认真、仿佛小大人般的语气安慰道,尽管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个婴儿会不会因为外祖父离家而产生“难过”这种复杂的情绪,“董爷爷他可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大将军!我阿爹都说啦,董爷爷打仗可厉害啦,一拳就能打死一头大老虎!那些北边的坏蛋,肯定都不是董爷爷的对手!董爷爷一定能把所有坏蛋都‘砰砰砰’打跑!然后……”她眼睛一亮,开始发挥她丰富的想象力,“然后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还有雪白雪白的狐狸皮毛!给你做最暖和最漂亮的斗篷!还有会唱歌的鸟儿!还有……”

她为了增强说服力,还努力皱起小鼻子,龇牙咧嘴,模仿着她想象中的“坏蛋”和“大老虎”的样子,那滑稽可爱的模样,与她试图表达的“勇猛”完全不沾边。

董氏看着段萤这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那份因父亲离去而积郁的沉重愁绪,似乎真的被这缕单纯的“阳光”冲淡了些许,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算不上自然、却真实了许多的笑意:“萤儿真是乖,有心了,还知道来陪白儿说说话。”

乳母张氏也连忙顺着主子的话头,挤出笑容附和道:“是啊,段小姐真是个小可人儿,像个小开心果,有您来,咱们屋里都亮堂多了。”

段萤得到董氏和张妈妈的夸奖,顿时觉得自己的“安慰任务”取得了重大进展,小小的责任感爆棚,觉得自己肩负着哄“妹妹”开心的神圣使命。她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小鸭子的小布袋里掏啊掏,这次掏出来的既不是光滑的石子,也不是可怕的虫子,而是一个……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用显然未经淘洗的河滩泥巴粗略捏成的小人偶。那人偶的脑袋奇大无比,几乎占了身体的一半,身子却细小得像根豆芽菜,五官更是抽象得如同鬼画符,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到耳根,头上还插着几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枯草,当作“头发”。

“你看!你看!这是我花了好——长时间,亲手做的‘董爷爷’!” 段萤献宝似的把那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泥人偶高高举到董白眼前,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骄傲与期待,“像不像?我可是照着董爷爷威武的样子捏的!你看这大眼睛,多精神!这大胡子……呃,我用草代替了,像不像?送给你!以后你要是想董爷爷了,就看看它!它可厉害了,能帮你打跑所有噩梦里的小妖怪!”

那泥人偶不仅造型抽象,做工粗糙,甚至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河泥的土腥气。别说肖像威严的董卓,它连基本对称的人形都维持得极其勉强,活脱脱一个刚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的、受过诅咒的陪葬陶俑。

‘我……我去!这……这捏的是个啥?!山魈?还是土地庙里被雷劈过的泥塑?这跟董卓有半毛钱关系吗?!’ 董白(李维)看着眼前这个丑得足以让小儿止啼、挑战人类审美下限的泥偶,内心仿佛有万千草泥马奔腾而过,简直无力吐槽到了极点。‘段萤啊段萤,你的手艺已经不是‘抽象派’能形容的了,这简直是‘毕加索看了都要沉默,梵高见了都得流泪’的级别啊!董卓要是知道自己在你这双巧手下变成了这副尊容,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当场从并州策马狂奔回来,先把你这个‘灵魂雕塑家’给捏成泥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那个丑泥偶上移开,落到段萤那张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如同新鲜苹果般的小脸上,对上她那双充满纯粹期待、亮闪闪的、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眼眸时,董白(李维)心中那因董卓离去而产生的些许空落落的感觉和对于未来的隐忧,竟真的被这傻气冲天、却又无比赤诚的举动驱散了不少。那是一种完全不掺杂任何功利、算计的,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关怀。‘算了算了,跟这个心智和手艺同样处于混沌未开状态的三岁傻妞较什么真……’ 他(她)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少了几分烦躁,多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至少,她是这府里唯一一个,目的单纯到只剩下‘来找董白玩’这个念头的人。虽然方式奇葩了点,但这份心意……唉,姑且收下吧。’

董氏看着女儿似乎对那个丑得出奇的泥偶多“凝视”了几秒(其实是震惊到无法移开视线),心中微微一动,不忍拂了段萤的好意,便顺着话头,对段萤柔声说道:“萤儿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捏得……很有特点。白儿她……定是能感受到你的心意,喜欢的。”

段萤闻言,更是开心得眉眼弯弯,小胸脯挺得更高了,觉得自己果然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段萤就心安理得地霸占着董白摇车旁边的“VIP席位”,小嘴像上了发条一样,一刻不停地开始絮絮叨叨她这几天在董府和自家府邸里的新发现和奇思妙想——

“小白白,我告诉你哦,我发现你们家花园那个大池塘里的青蛙,这几天的叫声跟以前不一样啦!‘呱呱呱’变成了‘咕咕呱’!你说它们是不是在吵架呀?是不是有只青蛙抢了另一只青蛙的小虫子?”

“还有还有,我偷偷看到你们厨房那个胖胖的王大娘,她藏了一小罐子甜甜的蜜饯在橱柜最里面!用布包得可严实啦!等我找到机会,想办法偷一点出来,咱们俩分着吃!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

“对了,我昨天听我阿娘跟嬷嬷说话,说‘并州’可远可远啦,要骑好久好久的大马,翻过好多好多座比天还高的大山才能到!那里的人,冬天的时候,鼻子和耳朵都会冻掉!然后……然后他们会变成没有鼻子耳朵的‘雪人’!走路是这样子的……” 她说着,还努力模仿着自己想象中“雪人”僵硬的走路姿势,摇摇晃晃,差点自己摔倒,引得旁边的婢女赶紧伸手虚扶,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她那些天马行空、逻辑断裂、充满了童稚幻想和荒谬推理的“见闻”与“故事”,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出一幅幅色彩斑斓却毫无章法可言的涂鸦,强行给这间被离愁别绪和未来担忧所笼罩的、气压低沉的房间,注入了一股格格不入、却又鲜活无比、吵闹非凡的生机。侍立一旁的婢女们听着她那些荒诞不经的讲述,看着她那夸张的肢体动作,有时实在忍不住,只好拼命低下头,用袖子掩住嘴,肩膀不住地耸动;就连心事重重、眉宇间郁结着化不开愁云的董氏,听着听着,那紧蹙的眉头也不知不觉地舒展了些许,偶尔甚至会被段萤那极其认真的傻气模样逗得嘴角微微上扬。

董白(李维)静静地躺在摇车里,身上盖着轻薄的丝被。他(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当段萤讲到某些极其滑稽、超乎想象的片段时,他(她)那小小的、精致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牵动一下,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浅淡笑意。在这种被单方面的、充满傻气的“交流”和纯粹童真所包围的时刻,他(她)可以暂时放下内心深处对于这个陌生时代的警惕、对于自身诡异处境的焦虑、对于未来命运的算计与担忧,只是作为一个被动却唯一的听众,感受着这份来自一个懵懂孩童的、不掺杂任何世俗利益与目的的、笨拙而真诚的关怀与陪伴。这感觉,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朵自顾自盛开的、没心没肺的小野花,虽然微不足道,却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直到日头彻底西沉,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段府那位头发花白、一脸无奈的老嬷嬷已经是第三次前来催促,段萤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小裙子,准备打道回府。临走前,她还像个小大人似的,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对着摇车里的董白,信誓旦旦地发出明天的“预约”:“小白白,你等着!我明天一定再来看你!我回去就想想办法,去找找看有没有晚上会自己发光的漂亮石头!找到了就放在你屋里,这样你晚上睡觉就不怕黑啦!等着我哦!”

看着她那充满使命感的小身影终于消失在暮色渐浓的院门口,董白(李维)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只能默默地向所有他知道的神佛祈祷:‘发光石头……求放过……段大小姐,您老人家明天能空着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千万别再搞什么‘惊喜’了,我这小心脏,承受不起啊……’

董卓的北上,带走了董府最强大的武力保障与震慑力量,也留下了重重迷雾般的未知与变数。然而,段萤这缕不请自来、没心没肺、却总能误打误撞带来生气的“小太阳”,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片沉重压抑氛围里,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调剂色彩。她让留守在府中的女眷,尤其是那个身体是女婴、灵魂却是直男的李维,在不得不面对眼前这诡异人生和即将到来的乱世序幕时,得以拥有片刻的、无需思考未来的喘息之机,仿佛在漫长的寒冬旅途中,偶然遇到了一处冒着傻气的、却足够温暖的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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